我兴致勃勃地听着,难得她分析得这么厉害,黑白分明,绝不含糊,又肯告诉我,不认为我是个孩子,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我忽然受宠若惊了,希望她多说一点,我爱听。
“……所以,”她耸耸肩微笑,“乔其这样子。”
但是乔其在黄昏会想她吗?黄昏的时候,暮色合拢来,她又有没有想他?
妈妈把录音带放出来,翻翻覆覆的是那首《诺言》,来来去去。谁对谁都下了诺言,谁的诺言没有实现,又有什么重要呢?实不实现是以后的问题,只要被许过诺言,已经够开心的了,我的要求非常非常的低,低到尘埃里去。
妈妈说:“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我总是尽量为你做的,你不要存在心里。”
她坐得我那么近,身上香水的味道发散着,混着香烟味,奇异得很。叫我说什么呢?我有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话要问,都不敢开口,她为什么从小就把我扔在父亲那里?为什么现在又肯接收我?她到底是因为无可奈何,还是因为内疚。没有她,这世界上不会有我。
“妈妈,我没什么事,过一会儿就习惯了。”
她客气地笑笑,“那我回房了。”
我点点头。
她站起来,身材像水一样,是有她这种女子的,天生应该在外头表演她自己,但是她不会满足,没有大众,她不满足,有了大众,她还需要一个特别观众,我明白她,所以她是很寂寞的。
我觉得我把妈妈想得太坏了。或许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美貌女子,一直在等一个爱她的男人——会吗?
我合上书。见了她反而问得更多,想得更多,没见她的时候什么电不想。
我没有去找琉璃,我与妈妈同看电视,可是没有多说话,没有必要,妈妈是个很有幽默感的女人,该笑的时候笑,不笑的时候不笑。她比较喜欢看儿童节目与广告,一边看一边换姿势。
然后我们就休息了。第三章妈妈每日午夜都有电话,只响三两次,她就拿起话筒,她很警醒。短促的铃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常常会怀疑是在做梦,这个家根本不可靠,随时会消失的,我发誓如果妈妈再结婚的话,我立刻搬出去住,那时候父亲的家不能住,母亲的家也不能住,那时候一点办法也没有。
毕竟妈妈不可以爱上乔其这样的人,他年轻漂亮,但是街上一箩筐一箩筐都是年轻漂亮的人,有没有型呢,有没有架势呢,再好看的人看久了也腻了。
电话铃第二次响,也只有两三下。
可是过一会儿,妈妈来敲门:“小宝,你的电话。”
我连忙跳起来,拉开门,妈妈已经回房间了,我到客厅拿起话筒,是琉璃。
我诧异,“琉璃,什么事?已经很晚了,妈妈特地起床叫我听的电话。”
琉璃不出声,电话中的沉默是很怪的。
“琉璃,你干吗?”我问。
她终于开口说:“以前因为你有一个可怕的家,所以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你天天找我诉苦,现在你这个家很美满,你就嫌我多余了?原本我应有自知之明,挂了电话算数,但我自觉非常委曲,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你认为我只是个吐苦水的对象?”
天呀,琉璃这话哪里像是个十多岁女孩子的口气?简直像个怨妇,才一天而已,我才没见她一天而已,为什么女孩子都那么多心?那么没有信心?那么叫人伤心?
我说:“琉璃,请你不要这么说话。”
“我说错了吗?”
“错了,我们明天在学校见面,现在大家都需要睡眠。”
“不,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睡不着。”
琉璃犯了所有女孩子犯的通病。
我只好问:“你为什么睡不着?”
“我怕失去你,把你失给你妈妈。”
“乱讲。”女孩子在恋爱的时候是这么喜怒无常,一下子踩在云中,一下子跌在泥里,一下子骄傲得像皇后,一下子自卑得像婢女,谁也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怕失去她还来不及,她倒是反而比我更害怕。
“胡说?你现在最爱的人是谁?”她问。
“你。”我毫不犹疑地说。
琉璃问,“不是你妈妈?”
“不,妈妈我有点害怕。”我说,“我不敢爱她。”
她笑了。
我警告她:“琉璃,这种问题可不能天天问,不然你像白雪公主里的后母,日日问:‘墙上的镜子镜子,谁是天下最美的人?’那我可吃不消受不了。”
她直笑,“明天学校见。”她电话挂了。
女孩子真是,女孩子简直不懂她们是怎么搞的,女人就不一样,女人那么稳定,像静止的海,美丽而壮观,像我妈妈,或许妈妈已不止是一个海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