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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第1页)

我大姐那时已经在旧城县当工人,虽然远在百里之外,但一颗心仍挂在家里。她空闲时间就四处找野食,检麦穗、遛红薯、采榆钱儿(榆树的果实),然后像田鼠一样,一趟一趟地往北阴的家里搬。有次她动用积蓄买了一小袋黄豆,用自行车拖着,高高兴兴地送回家。旧城县离市里有120里地,等她走到门口,停下车,立即傻眼了:后座的黄豆袋子没捆好,不知道啥时侯掉了。那时候天色已经落黑,再回去找就太晚了,但这一袋黄豆太宝贵了啊。她没有进屋,哭着走上回头路。好在她走时带着一把应急的手电,顺着来路找了七八里地,那袋黄豆还好好地躺在路边,因为天黑,没人发现。大姐破啼为笑,绑好袋子赶紧往回蹬。那天我半夜被惊醒,见大姐满头是汗,正高高兴兴地给妈诉说找黄豆历险记。妈心疼地直骂她:傻,守财奴,天这样黑还回去找,碰上坏人咋办,终不成为一袋黄豆送了命?不过那时虽然人们都挨饿,社会秩序还好,没有听说有拦路抢劫的。

慢慢地,所有这些能进嘴的东西都越来越难找了,原因很简单,全国有六亿双眼睛在找它们。到三年困难时期的最后一年,我记得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我妈浮肿了。她为全家寻觅来那么多的吃食,但她本人却浮肿了,小腿虚胖,用手一摁就摁出一个深坑,很久不会复原。其实这还算轻的,农村好多妇女饿得患了子宫下垂病,子宫从阴出嫩芽,奇怪的是有一盆居然挣扎着开出了红色小花,因为隔着远,没看清楚是什么花。雨滴追逐着雨滴,落在我阳台盆栽道里坠下来,用公家免费发放的子宫托托住后才能勉强行走。妈是把吃食匀给我爹和我了。我爹当搬运工,拉人力车,这个活计俗话叫&ldo;毁人炉&rdo;,干长了身体会熬垮,所以搬运工们即使再穷,吃饭时都不心疼,二两小酒,一盘猪头肉是少不了的。三年困难时期,猪头肉是吃不上了,妈只有从牙缝里省出来一点粮食贴给我爹。我爹知道妈得浮肿病后,很心疼,从此吃饭时逼着我妈先吃。

我记得的第二件事是颜伯伯下了狠心,动用了颜家的老底儿,买了两麻袋红薯干,给我家一袋,他家一袋。他说,再难,也要让两家人熬过这个荒年!两袋薯干共花了250元,这在当时可以买到三间新瓦房了。颜伯伯工资很高,每月150元,是全市教师中最高的。但他们夫妻两个都不会&ldo;扣着&rdo;过日子,比如他喜欢听京戏,来北阴市后,这儿没有京剧团,他就改听汉剧并很快迷上了。据他说汉剧叫汉调二皇,实际是京剧和所有皮黄腔系剧种的真正源头哩。他虽是本地出生,但不喜欢豫剧,说豫剧唱腔太吵,戏词太土,而汉剧的戏词较为文雅,其剧目如祭风台、李密降唐、九焰山等,他是百看不厌。他每个周六都要带家人去看戏,如果不坐人力三轮的话,就一家三口手拉着手走着去,在我们城市也是一道景观,因为那时不兴男人和女人拉手的。颜伯伯也带我去过几次。他到了戏院门口后不用到售票处去买票,找一个卖瓜子的老头买几包瓜子和一盘精致点心,不用他张口要,老头就会主动把买好的前排好座位的票给他。这种做派,这种奢侈,在我爹妈看来简直是不可原谅的,我妈经常劝袁阿姨:

&ldo;袁家妹子,可不能这样大手大脚,好年景也不能忘了灾年啊。&rdo;

袁阿姨平和地笑笑,以后仍是我行我素。事实证明了我妈的远见,等灾年来临时,颜家几乎没有什么积蓄。颜伯伯决定买这两袋保命粮,也是倾囊而为了。

可惜他的决策太晚,两袋红薯干全没派上用场。那时国家政策已经变了,给农民们分了自留地,结果,形势好转之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我的印象中,不久我们就能吃饱饭了,我妈的浮肿病也很快痊愈。再没人愿意吃那些陈年红薯干,颜家的那袋红薯干生了虫,被颜哲拖出来扔到垃圾场。我家那袋,我妈当然舍不得扔,隔三差五要煮一锅,逼着大家吃,弄得我爹和我对红薯干彻底倒了胃口。我曾埋怨颜哲:

&ldo;都怨颜伯伯!都怨他!送我家的红薯干太多,咋吃也吃不完,弄得我整天胃里泛酸水。&rdo;

我还威胁他,下次我妈要是再逼我吃煮红薯干,我就端到颜家和他换着吃。颜哲听着我&ldo;忘恩负义&rdo;的指责,只是笑,说:

&ldo;行啊,你就端来,咱俩换着吃吧。我这么长时间没吃,有点馋它了。&rdo;

三年困难时期,颜伯伯常常供着我爹吸烟。那年头什么都缺,不光缺吃的,也缺香烟、火柴、奶粉、白糖、针、头发卡子……即使有钱也买不到。颜伯伯多少算是例外,他虽然沦落,还享受着高级知识分子待遇,有定量供应的食油票、糖票和烟票。但谁都没想到,后来为此闹了很大一场风波,导致我爹和颜伯伯基本上断交。

公平说来,这事丝毫不怪颜伯伯,全怪我爹。其实也不怪我爹,因为事件的起因是怪他比别人自觉和厚道――我这么说,只会越说越糊涂,事情是这样的:那个时期,街坊上的烟鬼们打熬不住了,就会结伴到颜家,颜伯伯总是慷慨地掏出&ldo;白河桥&rdo;香烟散发,让每人吸一两只,多少解解瘾。大伙儿把这起了个很贴切的名字,叫&ldo;香烟吃大户&rdo;,因为在中原地带的历史上,灾年来临时穷人总要结着伙子到富人家强吃强喝,叫做&ldo;吃大户&rdo;。日子久了,我爹首先觉得难为情。颜先生烟瘾也不小,来讨烟的烟鬼又多,他一个人哪能管得全?他自己都不够吸呢。后来我爹执意不再参加这样的会餐。弄得颜伯伯很纳闷,一再问我妈:郭家兄弟是不是对我有啥意见?咋不来我家吃大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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