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类疾病总是容易被忽视,也容易让患者羞于启齿。这是钟名粲从课堂上学来的道理,从孔庆山身上印证了一遍,现在他正打算用到葛乔身上。他不敢直接向葛乔提出来“焦虑症”这个词,怕他恼羞成怒后抵触情绪更强,就只好选择用旁敲侧击的办法多试探几回。
然而葛乔就是葛乔,和别人不一样,和孔庆山更不一样。他坦然极了,舀干净碗底最后一口粥,突然抬眼撞上钟名粲来不及收回的火热的审视目光,葛乔挑起嘴角笑了笑,问他:“我是不是出问题了?”
这倒让钟名粲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于是葛乔换了种问法:“网上说,我有点焦虑初期的表现,你懂这个,你觉得呢?”
钟名粲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网上可能说的是对的。”他顿住了,眉头也不禁蹙了起来,他想重新组织语言回答葛乔的问题,又想再观察一会儿葛乔的反应。其实比起觉得意外,钟名粲倒是更觉得心疼。明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压垮葛乔,但他都强撑住了,反倒是绑在他身上的那些束缚忽地一瞬消失后,他却又消受不起这份轻松了。钟名粲满目忧心,藏都藏不住。
“确诊了就别光盯着我看了,”葛乔染着倦意的眼眸微微抬起,此时又多蒙了一层水气,亮晶晶的。他慢腾腾地收拾着眼前的碗筷,瓷器间乒乒乓乓的清脆声响一下接一下,他对钟名粲说,“来帮帮我吧。”
葛乔觉得,自己就是突然闲下来,还没适应好无所事事的状态,所以才出现这种状况。
钟名粲心里不以为意,但是却没有出声反驳他,与其扮演成那种对症下药的心理医生,再把从前那些久积成心疾的事情一件件提出来,以毒攻毒,让葛乔正视自己的情绪,还不如这样遂了他的意。时间也是解药,这也是在课堂上学来的道理。
钟名粲还是得每天乖乖地去上班打卡,尽管他很想现在就请假回家陪葛乔,但是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要把钟名粲的两周年假跟春节连起来,然后一起去云滇旅游避寒。
不过欣慰的是,经过几个月的严格训练,周一航终于能够不出错误地按要求剪辑修复一条音轨,如此一来,钟名粲就轻松多了,他可以把几个简单的项目直接甩手给周一航,然后自己躲在一边啪啪敲着手机给葛乔发微信。
葛乔的手机比平时工作时响得还勤快。
嗡嗡两声,一条语音又发了过来。
打开与钟名粲的聊天框,满满当当全是钟名粲发来的文字和语音,大部分都没什么实质性意义,只是普通的牢骚或独白,但对葛乔而言,它们既不普通也不无聊,它们是在为自己被腾空了的内心添砖加瓦。
钟名粲:[语音消息]
钟名粲:来听听,这是我们最近正在制作的专辑,给海贝团的,我发现女团的歌还挺难做的,而且这次要求是拉丁风格,哇,最近好多这种风格的新歌啊,回去我也给你推荐几首好听的。
钟名粲:[语音消息]
钟名粲:来听听小周的手速。他可算是学会用快捷键了,以后能帮我不少忙,不过还是不够熟练,我的手速可比他快很多哦!!
钟名粲:[语音消息]
钟名粲:来听听,偷偷录了一段,正开会呢,罗甜甜和江大哥吵起来了,我记得小罗平时很腼腆的,要么说你们媒体部出来的人可真是天生能说会道,我看这场战斗江大哥得输挺惨。
钟名粲:[语音消息]
钟名粲:来听听,我饿了,肚子叫得好大声……
钟名粲:[视频]
钟名粲:嘿嘿,中午吃烤肉去了,想吃吗?晚上给你做
即使是远在百里外,即使是到了年末忙得晕头转向,钟名粲仍然坚持向葛乔分享着他的生活细节,事无巨细,就差上厕所时也边录音边配上一段文字“来听听,这声音是不是听上去很健康?还有回音呢”发过来了。不过,要不是因为他只生了两只手,不太够用,说不定还真的会这么做。
葛乔也终于有了新的爱好。
他喜欢上了把自己蜷在露台上新安的那把秋千藤椅里,眯缝着眼睛感受窗外冬日太阳带来的光与热。手机搁在肚皮上,时不时来的振动会让身子也跟着酥痒一下。
他总是在攒够十下振动之后,慢悠悠地打开屏幕,再一个挨一个地点开语音,认真地读完钟名粲啰里八嗦的唠叨。
而在攒够十下振动之前,他通常会捧一本书,或是打开朱赞给他推荐的那部海外综艺,安安静静地看,或者跟着屏幕里的小人儿笑几声。
过了二十九年,生活终于肯为他慢下来。
这天是周五,钟名粲提早下班回家,天色尚早,太阳徘徊在西边迟迟未落,淡淡的云霞涂上一层红,笔墨够不到的地方便同夜色一起染成了深紫。
他进门时,葛乔正蜷在秋千藤椅上,阖着眼,不知已经睡着多久,他的周身笼罩着一层浅金色的光,太阳也喜爱睡美人,如此偷偷宠幸着他。书被摊在地上,一枚纸书签掉落出来,散在一旁。
这是钟名粲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
他不忍叫醒,又怕他着凉,从卧室取出一条薄毯盖在葛乔身上。尽管动作足够轻柔,葛乔还是醒了。
睡意未消,他迷茫地睁开眼,呆楞着望向眼前近在咫尺的钟名粲,缓缓地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