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点难过。因为小野所说的原因并不是他喜欢我。他没有说过这句话。从来没有。在那个穿过马路,义无反顾地一起牵手走到梧桐树下的下午,他也没有说。可是我恍恍惚惚地以为他好像说过了。我觉得他好像一直在我耳边说这句话。
我喜欢你的。这句话像一只振翅的蝴蝶一样停在我的耳边。喋喋不休。
我安慰自己说,《暗战》中的爱情是我所标榜的不是吗。到最后,女孩都没有听到她的杀手爱人说喜欢或者爱。她只是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一段。小心地跟着,不丢失。
于是我说,好吧好吧。小野,我跟你走。
我和小野再次决定下车的时候是在d城市。因为d城市刚刚下过雨,天空和楼群的轮廓都很清晰。我已经太久没有摘掉隐形眼镜了,整个世界仿佛下了很大的雾。cháo湿的眼窝里干瘪的世界,而且没有了天气。所以看到d城市的时候我很开心。
是个南方的城市,细细长长的小街,形状怪异的小店铺。我们开始重新恢复孩子般的激情。我们一家一家地逛。小野在一个美术商店里买了一本swatch手表的宣传画册。里面
有十年来所有swatch手表的样子。糖果颜色。取着不同的名字。一代又一代。
画册像一本五颜六色的历史书。那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历史书。我长大的过程中,swatch渐渐变得不再昂贵。甚至不够庄重。可是它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手表品牌。
去音像店买了些cd。事实上我们带的cd已经很多。如果活不下去了,靠卖cd仍旧可以活一段时间。可是我们仍旧满足又开心地买下那些cd。多数我们都是拥有的。只是没有带上它们。比如我喜欢的azzytar的,ono的,还有小野喜欢的pattisith的。同样是落时的女人。但是不朽。付钱之后我站在店门口,突然觉得很凄凉。我们讲话很少,寂寞环绕。很多时候,我们依偎在一起,可是自己听自己的音乐。我们都用音乐把自己导向另外的出口。
有一家店子卖亮晶晶的银饰,还有花花绿绿的小卡子。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戴任何小卡子了。我变成了一个粗糙的布娃娃。可是这一刻,我忽然怀念起我那嚣艳的粉红时代。我穿粉红色条绒a字裙和大头皮鞋、扎雪青色头巾和用毛线绑一头辫子的时代。我想起那时候我妈妈多么地热衷于给我梳头发,扎辫子啊。那时候我已经读高中了。每一个早晨我坐在桌边吃早餐,我妈妈站在我的身后给我梳头发。她不厌其烦地给我用毛线缠十几条彩色的辫子。她还喜欢给我买“淑女屋”蕾丝花边的袜子。我猜想我妈妈小的时候一定没怎么好好玩过布娃娃。她通过我弥补了她小时候的遗憾。可是我必须承认,我的妈妈是多么热爱她的这只布娃娃啊。
我试戴了几个卡子。冲着小野笑一笑。然后摘下来。
我看到了一只手链。银色金属紫罗兰色的碎钻。繁复和虚假的高贵。很落伍的。可是它让我想起了我散在路上的那只手链。那只我和小野飞快奔跑的时候遗失的手链。某一个皎洁的夜晚,我的外婆拉过我的手,把那只手链给我套上。那时候,我兴奋极了。
我摇一摇手臂,咯咯地笑了。我没有摘过它,在外婆的葬礼上,我紧紧地抓着它软弱地哭泣。
可是我掉了它。为了跟随小野,我甚至没有停下来捡起它,珠子们就这么波光潋滟地各奔东西了。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外婆,一点也没有,甚至连她的一条皱纹都没有过。
我戴上了这条手链。摇一摇,咯咯地笑了。忽然看见小野已经站在店子外面了。我慌忙放下手链,奔出去,和他一起走。
我和小野都很饿了。小野带着我走进一家日本寿司店。赏心悦目的橘红的生鱼片。洁白的米和青糙颜色的调料。小野知道这是我格外喜欢的。他和我站在外卖的柜台前,小野问我,你要吃哪一种。
我看看价格。我觉得它们其实很便宜。善良慈爱的爸爸妈妈一直使我是个富有的孩子。我从前买它们是不需要低头研究它们的价格的。可是现在,我知道买过那些cd和那本swatch沉重的族谱之后,我们已不会有很多钱了。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小野重复了一遍,摇摇我:你喜欢的是哪一种?
我仍旧不说话。
我抬起眼睛,看到了小野忍耐的表情。
我说:我可以决定吃什么,是吗?
小野说:是的。
我说:那好,我吃一个面包。然后,我想要刚才的那只手链。
小野看着我。他可能觉得有一点好笑。他也可能在生气。突然他拉起我的手,出了寿司店,掉头奔向那家卖银饰的店子。
我的心情好极了。因为小野拉着我的手,在一个天空和楼群都很清晰的城市的窄小街道上疾走。我想那才是我们最应当的样子。在我没有出逃之前,我所想象的逃离是没有任何苦难的。仅仅是我们牵着手,像一只刚刚蜕变出的蝶的一对翅膀一样,永远以相同的弧度擎向空中。
小野,你知道吗,我一直穿的是裙子。我只喜欢裙子。因为我知道的,你会拉起我的手,我们在风里奔跑。那是我期盼的一刻。我的裙子飘起来的时候是多么好看啊。每一个褶皱都会舒展开。和煦的风梳理着我的往事,我和你的每一个细节都铺散在我的面前。我觉得每一个细节都是一个动物。因为他们一直在动,在呼吸,在跟随我们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