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话会终于结束。曲云霞并没有被老马精彩纷呈的话激励起来,她毫无表情地往起一站,看得出她心底深处还带着对老马的某种不满,扭身而去。
老马很机敏很严肃地观察着曲云霞的一举一动,明知她现在有情绪有想法,想打退堂鼓,便心情沉重起来。说实话老马其实也是很窝火的。过去,哪个队员敢对他这样呢!现在他却不能正面狠批曲云霞,只好忍着:唉,老赵啊,这屋里没人了我跟你说心里话,我太难啦!现在的运动队太难带了。我干了大半辈子,也算是出了成绩,啥也没落着倒落了一身不是,现在想歇又不能歇。外国我是坚决不去,咱是炎黄子孙不能给外国人干。我打了世界冠军反而是我啥都错了!可是现在咱一身是病,还得坚持干下去。外国人培养一个世界冠军要十几年,我没明没黑地干,用五到六年时间就把世界冠军培养出来了,可是,队伍没保住,还得从头来,我还要争这口气!唉,曲云霞她不能退啊,剩下那几个小崽儿条件都不错,但是一两年之内还上不来,顶多是个亚洲纪录,三年差不多‐‐老赵你在这儿我感谢不尽,我看能不能这样,你呀,你这么着……
老马压低声音面授机宜,他要利用一切机会做曲云霞的工作。
我深深理解老马的心。形势对于老马是十分严峻的。重新组队以后,新选来的小队员如姜波、崔颖等大部分都是一级运动员或健将级运动员,她们都是老马将来借以一朝翻身的很有份量的砝码。但这满把一张张牌虽是好牌都不是王牌。王军霞无疑是一张世界王牌是皇后,可是她再也不会听老马指挥。尽管社会上从上到下希望马、王和好的呼声很高,不断有人发表和谈和解言论,新闻界乐此不疲炒得很火,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老马知道王军霞的脾性儿,这闺女这辈子是不会回到他的阵营中了。那么老马手中的王牌目前只剩一张那就是仍然极有实力的曲云霞。曲云霞只要答应继续干下去,干到奥运会,老马的腰杆子就还能直起来。再估计一下,王军霞离队以后负担日重,在沈阳整个队伍管理混乱,很可能会渐渐垮掉,如果真是这样,曲云霞就成了国内独一份儿,短期内尚无人可以匹敌。中国人还不曾在奥运会夺过田径项目的金牌,马家军最高峰的九三年和九四年偏偏是两届奥运会之间的空档年。因而曲云霞就是老马手上一块无价之宝,这块宝将押到哪儿赢到哪儿。
但是我们只知道曲云霞有情绪不想干了,具体一点儿,究竟是为什么呢?老马希望通过我这个客人,去探究分明,&ldo;看看她都有些什么活思想&rdo;,掌握了这些&ldo;活思想&rdo;以后,一来可以避免马、曲之间发生正面冲突,那是老马决不希望出现的情况;二来在摸清底细之后,有我这样一个中间缓冲地带,将有利于老马从容考虑推行决策,共同努力把问题解决好‐‐以往马家军由于具体问题引发矛盾冲突的教训实在太沉痛了。老马吃一堑长一智,正在吸取这个教训,对自己的学生他不再那么主观武断。这是老马一个大进步,十分可喜可贵,我理当尽力相帮。
老马告诉我的做法是当天就去和曲云霞聊天,隔了天就不真切了,今天上午刚开了会,她正有一肚子话没处说,一聊准灵。
从今天早晨他独自观察队员训练到现在,我觉得老马做工作的方法有点儿像间谍,我上曲云霞宿舍去,就有一种身受派遣不那么自然的感觉,又觉出了几分好笑。
所幸曲云霞和她的父母一样,是非常憨厚诚挚的人,我来看她,她丝毫没有任何疑虑。为了掩饰一个探秘者的最终目的,我还是迂回了一下,先到曲云霞隔壁其他几个小队员的宿舍转了转,然后才悠闲地来到曲的宿舍。房门半开着,曲云霞正独自一人坐在床头听音乐。磁带内容是一首关于人在旅途的流行歌曲。由于过去马俊仁坚决不准许队员们听音乐,砸过队员们的录音机,故而我开了一句玩笑:现在你可以尽情地听音乐啦!说着话我走进来,曲云霞就说:我想听就听谁也管不着!这时曲云霞的母亲后脚跟进来说:云霞你声音小点儿,有个事,楼外边搞基建的那个民工想借咱点儿钱。曲云霞就问那个民工借钱干啥?曲母说那民工看上了一件皮夹克,觉得便宜,手头钱又不够,想借上咱300块,你说给不给?
曲云霞并没有搞清楚是哪个民工,很茫然很实在地说:你答应人家啦就给吧。说着就从提包里摸出几百元钱给了母亲。曲母说人家张了口,咱不好意思推托,借就借给他吧,老赵你看……
对此我难以参与意见。但我心里觉得民工在附近干活只是个临时的事儿,他怎么偏偏逮住曲家借钱呢?又不是什么紧急事情。这年头借钱给民工的人家可是不多啊!&ldo;借&rdo;出这300元钱,八成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曲家人也真是老实厚道。
曲母接钱而去。云霞一笑说:没办法,净是来跟我家借钱的。我说:家里日子刚好些,还要仔细点儿操心点儿。她就说没办法,我父母从不会拒绝人,打发不了人家,我当女儿的也不好说什么。
渐渐地,我们攀谈起来。曲云霞果然负担沉重,有远虑亦有近忧,她说话比较慢:赵老师,你说闹事儿那天晚上我没有跟她们走,到底对不对?前几天中央电视台采访辽宁队,说曲云霞现在和父母在一起,至今没有归队,咋就叫至今没有归队呢?我真不懂,好像我做错啥事了。当初没有走,是个啥情况呢?谈判啦有意见了我也都参加过,但是到后半夜我没跟着跑,是我犹豫,我怕都跑光了马导他受不了,再说我父母也住在基地,老人并不支持我跑。其他人当然没牵没挂说走就走,我心想反正已经知道第二天领导要来,王军霞她们也没走远,第二天也还要回来,领导来了再作决定吧,这样我当天晚上就留下了。第二天崔大林院长和孙玉森队长从沈阳来了,处理不下去,最后说全体都回沈阳,我就也打起了铺盖卷,东西都收拾好了,领导让走咱就走。是临到走的时候他们才突然决定把我留下来,我服从组织决定就留下了,到现在成了我没有归队,还在中央台广播!王军霞她们和我同甘共苦多少年,本来感情挺深厚的,就因为我留下没走,她们误以为我耍心眼儿,肯定会说我是叛徒,这不把小姐妹们也都惹了?马导这边我是始终尊重他的,当然哪儿会一点意见也没有,我希望他把他的那点儿毛病改掉,他就更好了。比如他应该更理解人,可是人的缺点也不是轻易就能改掉,就怕他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他也对我有点看法吧?真是……唉,老队友们都走了,我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真没意思。跟这帮小队员吧也不是太熟,我还要处处以身做则起带头作用,马导常回家,我管不好队伍还批我。一个人闷在这儿,和住监狱差不多。老队员不在,我练也练不起来,越练不起来这腿还越疼,是老伤,真是没有一点儿意思!我是真不想干了。现在父母跟着我在基地,我又操不尽的心,他们老两口养育了我,我怎么办?……刚来的时候我爸我妈挺高兴,后来他们也觉得住在这儿很不合适,再怎么说这也是个体育基地。他们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这块儿亲戚又很多,我哥我姐他们还有小孩儿,总想来看看老人看看我,说实在的,连出入都不方便。体育基地毕竟不是他们过日子的家,逢年过节他们就很不习惯,别的老人阖家欢乐老的小的那么自在,做点菜喝点酒他们才觉得像个家,现在这算什么?所以他们特想离开这儿。重建一个家自己过也不容易,上哪儿去呀!你问大连的房?大连是给了王军霞和我一人一套房,还没交给咱。关键那房子不属于咱,只能住,不能买卖。老人们觉得那不是咱的房子建设它有啥用,王军霞他爸也不去住。马导原先说过给我和王军霞买一套别墅,奖给我们,出事儿以后再也没提别墅的事,我想他说归他说,还得靠自己。要等别人给买别墅还不知道在哪辈子,可是我父母将来怎么办?上次邱立斗老师从金州和你一块来,我托他在金州给买套房,邱指导最近说办得差不多了,如果这次没变化,老人们就打算搬出去。他们没有自己的家肯定不行,时间长了还要病倒呢!把老人的事安排好,我自己好办,领导上给我分配掉算了,我也算给国家出过力了,现在浑身是伤,明年奥运会让别人打吧!赵老师这些年我真累啊,我真是累得再也跑不动啦!如果老队员都在,练的时候还能互相促进起来,互相激励起来,现在我孤孤单单的也25岁了,还干个啥呀!可是老人的事我没有处理好,现在是进退两难,真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如果这样凑合去打奥运会,还有一年半吧,肯定也是个输,不如现在退,沉痛的教训太多了。迟退不如早退,省得将来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