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穿竹叶衬衣那天?哦……”唐英杰的声音不知不觉软了下来。
而外面的宁宥更不敢动弹了,她听到了令她难堪的声音。忽然,她想到刚才她也是趴在简宏成背上,那几乎令她窒息的一段路程和最后与简宏成魂飞魄散的对视。她顿时觉得自己好脏,浑身都脏,很是不堪。她暗暗地使劲揉擦自己的手,恨不得搓下一层皮来,仿佛如此才能搓掉与简宏成的不当接触,仿佛如此也能洗清妈妈与唐英杰的关系。
很快,唐英杰匆匆走了,赶在六点二十分宁宥回家之前离开。宁宥一看见唐英杰转弯就跳出来蹿进家门,不料,触目却是妈妈嘟着殷红的唇,眼波欲流地对着镜子发呆。宁宥一声不吭,虎着脸站在妈妈身后生气,直到妈妈终于回过神来看见她。妈妈吓出一声尖叫。
那一夜,妈妈连晚饭都忘了做给她吃,抢什么一样地连夜忙碌,将破破烂烂的家什塞满一夏利车,摸黑问路搬到租来的新家。搬完后,宁蕙儿都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只张罗出一张床,便扔下女儿锁上门,不要命地开夜班车去了。
宁宥在陌生的屋子里胆战心惊地过了一夜。到了清早,妈妈还没回来,宁宥赌气地跑去一中将宁恕叫来一起收拾屋子。收拾到中午,门口响起敲门声。宁恕不知,欢快地跳过去开门,以为是妈妈回来了,却见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那女人看上去皮肤比妈妈的嫩得多,可是没妈妈长得好,有点儿太正气,像个一本正经的老师。
那个一本正经的老师一样的女人是唐英杰的妻子。她不肯进门,就站在门口心平气和地教育了宁宥一个小时:什么叫羞耻,什么叫尊严。从一听说女人是唐英杰老婆始,宁宥便心虚地等待挨骂、挨打,还绞尽脑汁地先一步将宁恕打发出去买钉子,想不到是一顿严肃的教育。
直到宁蕙儿收工回家来吃中饭睡觉。女人回过身,站得笔挺,正气凛然地迎着宁蕙儿,严厉地道:“你的女儿是好孩子,她懂得羞耻。你真不如她。好自为之。”
女人不吵不闹,说完就走了,留下屋里、屋外两个宁家的女子无地自容。
而宁恕虽然不懂是怎么回事,但拿着一包钉子回来时,从妈妈和姐姐的神色中读懂了什么。他慢慢地缩回屋子,好多天不肯搭理妈妈。
也从此,唐英杰从宁家绝迹。
将郝聿怀扔在新华书店后,车上只剩宁家母子三个,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默。宁恕默默地开着车,似乎很冷静的样子。可一车都是能开车的,谁都感觉得到他在几个红灯前踩了急刹,显然是走神了。但没人吱声,他们一直沉默地到医院,走进住院大楼,搭上电梯,走出电梯。
宁恕走出电梯后,就抢在妈妈和姐姐前面,压着两个人走。他虽然没说什么,但后面两个女人都清楚,现在这个家中最小的想要保护两个比他大的。她们也任宁恕走在前面。三个人很快到了病房门口。这是两人一间的病房,虽然是周末,病房里却冷冷清清。两张病床上各躺一个病人,病床边各有一个家属陪着。宁家三口看清,里面那张病床上躺的正是瘦得变了形的唐英杰,旁边木凳上坐着打瞌睡的则是他妻子。
眼前情景,让宁家三口都松了口气。大家都是做好了大周末的唐家子女亲戚在,见面可能免不了冲突的准备。宁恕这才赶紧让开,放妈妈先行。
宁蕙儿蹑手蹑脚地进去,可两眼百无聊赖盯着吊针的唐英杰立刻察觉到了动静,两眼依然锐利地扫过来。反而唐妻沉沉睡着,毫无察觉。等唐英杰看清来者是谁,轻轻地哟了一声,试图坐起,可又起不来,显然某个身体部位不对劲。宁蕙儿连忙大跨步过去,抬臂虚虚一按,让唐英杰别动,然后手臂却是一个转弯,轻轻搭在唐妻肩上,轻柔地俯身道:“阿姐,醒着吗?”
唐妻本来就是陪护,不敢熟睡的,稍微风吹草动便惊醒过来,抬头先看一眼吊针的水还满着,才留意到有人来探望了。等她看清是宁蕙儿,不禁稍稍让开身子,不愿与宁蕙儿太亲密:“哟,你们来了?”她起身,顺势看看宁宥和宁恕:“两个孩子也来了?来,坐,坐,年轻人自己搬椅子坐。”唐妻将她的凳子让给宁蕙儿,自己坐床沿,忍不住细细打量宁蕙儿的脸。
宁蕙儿心里早尴尬极了,可又得装没事人一般,坐下后,两只眼睛在唐英杰和唐妻之间打转。虽说是来探病,目光却不便在唐英杰脸上多滞留几分钟,她赔笑着对唐妻道:“看上去老唐还精神的,倒是阿姐你累得脸色都变了。我们本该早点儿过来的,只是两个孩子也都说要来探望唐叔叔,要凑齐了一起来。老唐还好吗?”
唐英杰听了,微笑着看看宁家姐弟,但只简单地道:“还好。”
唐妻客气地道:“真是有心了,谢谢,谢谢。听说你俩孩子都在外地工作?看上去日子过得都很好啊。”
宁蕙儿冲唐英杰微笑一下,却赶紧回答唐妻的问题:“老大在上海,老二在北京,小日子都过得还行,不用我替他们操心。还好,还好,过来看一眼我才稍微放下心来。这些水果……我们也不知道老唐能不能吃,还有这些小菜是我早上刚做的,还是老大提醒我医院伙食差,让给唐阿姨带点清淡又下饭的菜……”
宁宥越过寒暄的妈妈,侧身进去床头,微笑道:“唐叔叔好,我是宁宥。”她试图与唐英杰没打吊针的左手握一下,可她的双手伸过去,唐英杰的左手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心中诧异,但没表露,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来。
唐英杰轻松地道:“中风啊,半边身子瘫了,幸好瘫的是左边。”
宁蕙儿再也装不下去了,撇下唐妻,扭头看向唐英杰。这意味着年轻时生龙活虎的人,以后得靠轮椅生活了。她一时说不出话来。还是宁宥道:“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而且往后配合康复治疗,听说都能恢复行动能力,别担心。”
宁蕙儿等着女儿说完,上身才微微前倾,一只手伸过去放到病床左侧护栏上,恰恰与唐英杰的左手一拳之遥。她看着唐英杰道:“会好的,保重。”说完,她轻轻拍两下护栏,才起身从自己背的大包里掏出一捆拿报纸包着的坚硬物,轻轻放到床沿:“当年老唐帮我们那么多,我们感恩在心,这些小意思请收下。来医院看过,我们放心不少。老唐你休息,不打扰了。”
唐英杰坚决地道:“钱?拿回去,什么意思?你们一家三口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钱不要,我医药费有报销。”
宁宥笑道:“唐叔叔,您又不在位了,难道还怕我们行贿您?这只是我们的一点点小心意,没法报答您当年对我们的帮助,您收下吧。”
唐妻一个人难敌宁家三个,没法将钱塞回,只得掂着一包钱对唐英杰道:“老唐,你自己看着吊针,我跟老宁外面说句话。”
宁蕙儿连忙与唐英杰摆摆手告别,与唐妻一起出去。这会儿,宁恕才走过去跟唐英杰的左手握握,没说什么,也摆手再见。
一干人走到外面,唐妻对宁蕙儿道:“我们借一步单独说几句话?”
宁蕙儿微笑道:“不了,我们看了老唐就走,不好意思。”
唐妻连忙道:“是我有事要跟你商量。不,我们。”
宁蕙儿这才答应跟上。两人快走到拐角处时,宁恕看似莽撞地喊了一声:“差不多就在那儿说吧,我们听不见的。”
唐妻回头看宁恕一眼,感喟:“你家俩孩子都好,很护着你,你老了有靠山了。”
宁蕙儿微笑不语。
唐妻沉默了会儿,道:“本来不该请人通知你,现在害得你还拿来这么多钱。只是……老唐中风倒下那天,我忙前忙后一整天没睡,第二天就便血了。本来没当回事,以为是累的,只抽空去一下内科,想不到被医生叫去做胃镜,结果不大好,活检出来是恶性,需要立刻开刀。我一个人想了一夜,托人打听到你,知道你还一个人住着,想……”
宁蕙儿听到这儿,立刻摆手阻止唐妻说下去:“阿姐,这么大事,你还是先跟家里人好好商量。我一外人,不便多听,也不便多嘴。抱歉,抱歉。”说完,宁蕙儿便离开唐妻,立刻拉上儿女回去了。
唐妻愣了,想不到宁蕙儿连话都不让她讲完就走。她怔怔地看着一家三口的背影一会儿,深深叹一口气,回去病房,才发现忘了将钱塞回给宁家。
宁家姐弟倒是觉得单独谈话肯定没什么好话,因此什么都不问,带着老娘上车。宁蕙儿却一上车就开口道:“我本来还以为老唐是快要死了,他们家才会特意托人找到我,让我去看一趟,否则怎么都不应该通知我啊。真想不到。”
宁宥问:“怎么了?那包钱有十万元吧,你心意也尽到了。”
宁蕙儿摇头:“老唐老婆给我出了个大难题。老唐中风半身不遂,她刚查出胃癌,要立即开刀,看样子连老唐都还被瞒着不知道。她找到我,是想把老唐托付给我。我不等她开口,就截住她话头了。我不敢听。好了,这件事就过去了。你们别问,我也不想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