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侠:既然你与学院派在批判大众文化方面是一致的,为什么不能同流合污呢?你是否还对他们心怀嫉恨?刚才问你,你不是说从未有过嫉恨吗?
王朔:对学院派我的想法和看法已经说清楚了。我和他们没有个人恩怨,对抗出在他们当了帮凶还自以为很圣洁,很有资格教训别人,普度众生。他们不知道,我知道。过去我不愿直接告诉他们他们是什么,只是与他们开玩笑,现在我要直接告诉他们,他们对大众文化装孙子。他们就是俗,学问再大也是俗,与他们的俗相比,大众文化只是小俗,他们才是大俗。相比之下,迎合大众的钱包就是小俗了。当然这个话不是说我有闲时间了这点事就非说不可,我要一写小说就什么也不说了。但是有好多东西我觉得我早就说了人家听不见。所以对我来说,我当初并没有意识到我是冲着他们说的。我从根本上就不喜欢大众文化那个东西,不愿与他们套近乎。但那时我非要跟它同流合污一阵儿,弄成个大众文化中的宠儿。但我不会永远跟他们同流合污。就是说,我跟你同流合污时,当然要好处,那阵子要好处,当然要乖点儿。后来我觉得开始有点儿跌份、减分了,我就不再腻歪着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对我来说没有那么个过程,我可能还认不清它的面目。可能我这人无耻就无耻在这儿,我玩了一通得了好处就不再混了。现在我敢说,那种同流合污对我来说就那一次,我知道它有一种舒服的表面行为方式就够了,那种表面的舒服是不可否认的。一个人光坚持写作是不成的,那很寂寞。其实他们没什么可干的,工作量也不大,又不用那么认真创作,很容易混迹。但是你要说你自己写作,你要真不喜欢干这个,硬着写,那真的没法写。你觉得累人,天天自己跟自己较劲有多累,这种极端的姿态不是谁都能坚守的。其实我现在的骨子里面是有无耻的东西,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可以从容地做一回自己的感觉,当然,这个词儿就是港台的了。港台歌曲里常有这类话:终于做回自己。真要能做回自己是一种痛快。
老侠:九十年代的大众文化开始铺天盖地了,很重要的特征就是把许多作家给裹挟进去,作家的成名和影响不是靠评论,而是靠知名导演改编他们的小说。比如像刘恒、苏童、余华,都是靠改编膨胀起来的,你也是其中的一个。张艺谋最牛的那阵儿,一声令下,居然会有几个知名作家为他写关于武则天的剧本,电影的诱惑实际上是名声和利益的诱惑。有的人,能靠张艺谋的改编平步青云。比如说长春的那个述平,张艺谋用他的小说拍了《有话好好说》,他一下就红了。
王朔:现在述平跟着姜文平。他很能写。其实张艺谋现在不灵了,他推作家的那种能力从余华的《活着》之后就没有了。
老侠:述平现在不仅混迹于北京的影视大腕儿之中,还当上了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你在影视圈混得有头有脸,就是没混上个某某协会的主席、副主席什么的。出名、赚钱、做官三不误。而你只有前两项。
王朔:你觉得挂个名有意思吗?
老侠:你是中国比较早的码字儿个体户,一直自食其力,是非体制的作家,不但养活了自己和家人,还养得不错,混成了体面的中产阶级。而学院派大多数是吃皇粮,靠体制的工资和头衔养活着。多可悲呀,他们抱着体制内的饭碗不放,生怕这个饭碗给砸了(现在的体制内的铁饭碗变成瓷饭碗)。他们都不能在经济上为自己混出一种起码的独立地位,还有什么资格去指责自食其力者的媚俗。现在,我们这儿的名作家也与学院派一样,大都有个单位挂靠着,有一个处级。局级的待遇。他们是双重寄生者,得益于吸体制外又依靠着体制内。依我的选择,宁要一百个自食其力的媚大众的作家,也不要一个捧着皇粮饭碗的优雅学者和著名作家。对了,忘问了,你现在也混成了作协的会员了吧?
王朔:我是会员。但在经济上没有任何关系。领了个作协的会员证,至多可以去外地炫耀一番。但事实上,我从未用这个证去炫耀过。
老侠:你的这张脸比会员证好用。
王朔:那你是说我拎着张老脸四处招摇了。
老侠:差不多。起码我在电视上见你招摇过几回。但你那张脸在电视中并不智慧。也就是一张媚俗的脸,脸部肌肉的运动还算正常,没夸张到挤鼻弄眼儿咧嘴或做深沉的地步。
王朔:不让人恶心得吐出来就行了。
老侠:现在说起来,你感觉自己已经从大众文化中退出了。我觉得退出大众文化就是退出主流文化。从电视剧《渴望》开始,大众文化实际上已与主流文化合流了。
王朔:我在大众文化中时就已经特别明确了。我们当时就有一个很明确的口号叫作二老满意,二老,一个是老干部,一个是老百姓。这不是明的嘛,它一开始就是这样。每次搞一个片子前就有这种要求,个人的追求只能在这个口号范围内,这是非常明确的。港台进大陆也遵守这个游戏规则,我跟他们合作过,他们也飞不到哪儿去。港台的来大陆也有两条,第一是该尊重的要尊重,第二是该坚持的要坚持。实际上是坚持以尊重为前提,而一尊重了,即便还硬撑着,也坚持不了什么了。大众文化从来都是这样,尤其像影视剧这种,它投入大,它要有一个最广泛的最完全的认可。社会上也都知道,坚持的结果就是个死。我们后来搞了两个电影,搞一个毙一个,投资方就先项不住了,因为它的成本太大,反抗或坚持的成本就更大,没有人能顶得住,如果投资商不为赚钱光让你搞得痛快就行,那样还能做点儿自己的东西。但没有一个商人会这样。商人本身总是希望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他决不喜欢你乱来,你一乱来他的机会就可能失去了。所以用中国话说,就是要对安定团结有好处,影视剧在这里要起到安定团结的作用。
老侠:中国人都穷怕了,一乱了那股杀富济贫的劲儿太狰狞。现在许多人都把自己的后路弄好了,在国外买份产业,弄个居住权。你想过去国外定居吗?也为自己的退路想好招了吗?
王朔:想过。我老了恐怕也要去国外。在中国,我给你说老实话,我觉得在这呆着没有机会、没有安全感,我从小就这么认为。我看到的一夜之间什么全没有的事太多了,刘少奇还国家主席呢,不就是一夜之间。我觉得现在这所有的地位呀、挣的一点钱呀,都是特别虚幻的,说没有就没有了。我在这儿有时觉得有机会,有安全感,但大多数时间我觉得没有一个铁的东西保护你,就是说你合法得到的东西是不是会非法地丧失的。总觉跟做了梦一样,你得到的一切就都没有了。其实我觉得一些人对财产这东西没什么放不下的,但有的东西是你必须考虑的,比如说孩子。我从小没有安全感,我当然希望孩子最后是安全的。我觉得有钱人的顾虑是合理的。好多有钱人在没钱的时候,可以无所谓。但是当你刚开始有点儿私产,有点私人的东西时,你的立场有时候就会被软化,就会求一个态度,就有很多顾虑,你肯定不敢胡来。在这点上我的看法是,看这个不安全到什么程度,如果你怎么做都是不安全的,那就只能由着性子来,与其求一个片刻的安全,不如做一回自己。退一步,就是你不做自己,现在就要多个心眼儿,别去做丢人的事。所以我说,人生是个阴谋四伏的地方,在某种程度上,体制上的僵化能防止一些小阴谋的发生,但这些小阴谋并没有消失,而是堆在那儿,暂时歇着,但不闲着。从利益交换的角度讲,大众文化还是讲理些。大众文化是商业,商业要讲信誉,讲契约,当然在中国这种商业肯定不规范,混乱,但这混乱不是商业的问题,而是权力来商业中捣乱并从中牟利。最麻烦的是与权力打交道。怕麻烦的办法之一就是远离它,别沾它。
老侠:我觉得有些东西也许是你先天性格决定的。你的《看上去很美》中的小孩从小在保育院在家庭中都是陌生人,没安全感,想去讨好也不行。其实你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长在军队的大院中,也属于红色摇篮了,是最根红的那类人,你为什么没有安全感呢?
王朔:我不想说。
老侠: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你我也都是在这土生土长的人,这个国家与我们息息相关。它是树,我们是土壤。
王朔:所以我才有《千万别把我当人》的体验。
老侠:对你刚才的那种解释,我就觉得有点圆滑。比如你就是在大众文化与写小说之间跳来跳去的。社会对你这种进去出来的姿态会怎么看?你到底有没有一种真实的东西在里面?就是说,王朔这小子钱也挣了,名也出了,又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清高了。想当年,他说我是流氓我怕谁,咱也是个俗人,那时你在挣钱,你拿这些自我贬低的说法当挡箭牌。现在你又出来了,指责大众文化俗。人家会认为,王朔这小子老jian巨猾,两边的便宜都想占。当然,你刚才说你的转换是真的,心里早就知道和大众文化的趣味不合拍。你不觉得挣了大众文化的钱就没再骂它的理由,你不觉得它给了你恩惠之后,你明明知道它不好还不说,不是很不厚道吗?关于你对金庸及香港四大俗的攻击,已经有很多不太善意的议论了,比如你讲的那种大众文化传播的第一版、第二版、第三版,以至于无穷地转变话题直到人身攻击。而我要说的猜测就更属于人身攻击。更恶毒了。就是说,你是觉得在大众文化中混不下去了,大众文化已经不能再给你的名声和利益加分了,你就需要换一种方式,重新塑造。包装你自己。你是在有意识地设计自己,到了什么点上,应该出什么牌,一步一步地,火候和机会都掌握得很到位。我想有些人也会像我这样想。面对这样的质问,你就没认真地反省过自己?就是说你的这种转变真的像你自己刚才所表白的那样,纯粹到那种程度吗?
王朔:就我而言,就还真那么纯粹。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对自己还是有把握的。只是想再说的是,我早就瞧着大众文化不顺眼了,为什么不早出来发难呢?我也有机会主义的考虑:我早就看出这些新生活方式,新生小资产阶级分子,下回我要跟他们开练了。但是我不会一开始就跟他们开练。也就是大众文化刚冒出头时,你就谴责这种生活这种文化的无聊、空洞乃至不道德,早点。而且我知道,反左是摧枯拉朽,墙倒众人推,那是没什么风险的,口子一旦开了,谁还喜欢禁欲主义的清教徒式的道德观念,这个可不一样,这是新生蓬勃的力量,而且你这是直接跟大众作对,跟它对着干是要犯众怒的。
老侠:中国的文化人向来有两个去向,不是踏上领奖台的红地毯,就是投入村姑的怀抱中。权力与人民,是两个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