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金曼曼不由得就把昨天的思绪给完全忘光了,她今天的行程很紧,要跑六到七家心理工作室,用自己的体验来筛查工作室的资质,之后给客户出报告——是的,有些客户的需求就是这样奇葩,和五星级酒店的试睡官一样,他们愿意出钱请人来为自己先体验一遍,付很高的报酬,来确保自己的体验,当然也是为了省时间。
“不过也对,人家一天能赚的钱是劳务费的好几倍,工时都是按秒算的,要逐个去筛选工作室好像的确委屈了,只能说看得开吧,不是每个暴发户都向他一样敢花钱的。”
“听说本来家境就蛮不错的,而且有严重的社恐。”金曼曼说,“不单单是现实中,就连在网络上,联络新结识的机构负担感都很强,他本人参与咨询的意愿都不是很强,是经纪人强烈要求要他看医生,因为症状已经影响到工作了,因为不想和别人接触,每年推掉的商单劳务费都是近亿元。”
“真的吗?”林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和她一起出外勤。她很吃惊,“一个网红一年的商单,光推掉的部分劳务费就有这么多?”
“当然是吹的了,反正对外保持这个口径也不犯法,最多是他们公司被查税查得勤快点。”金曼曼对于网红这一块是很熟悉的,工作室这一次接到的单子,说起来接洽的经纪人和她还是拐弯的熟人,因为这行的公会其实也就那么多——主播固然多,但流量分发入口是很有限的,所以这还算是个小圈子,大家都认识大家,只要做过直播,有过一些收入的,多少都能认识一两个经纪人,而这一两个经纪人又可以联系上大多数网红,粉丝或多或少,但收入的确也还算是丰厚。
自媒体这个圈子,从前是微博,后来转移到公众号,自从有了短视频平台,短视频网红又横扫了图文平台的博主,成为变现大王。一个段子可以在一夜间带火一个主播,一个up主,让他们的收入上到一个从前无法想象的平台。而且,因为这些年轻人往往是暴发户,他们很舍得花钱,就算总身价无法和传统客户相比,但花费的体量是大致相当的。
金曼曼的代购包群就有小网红加入,至于大网红,他们已经看不上这点小钱的价差了,今年赚大几千万,工作又辛苦,我花个几百万砸一只包怎么了?甚至围绕这个包,围绕我买的豪车,我还能策划一系列炫富的视频,再恰一波流量。“最赚钱的是带货主播,其次是颜值类——拍变装视频的,拍魔性舞蹈的,一条点赞如果都在五十万以上的话,植入广告一条就是数十万,一年一百多条那算是少的了,如果是两百条x五十万的报价,一个头部颜值主播一年的产值的确是可以过亿的。”
至于带货主播,那没数了,都成社会现象了,连金曼曼都在里头浅浅试水过一阵子,赚个糊口钱的确不难,但之前也分析了,大红的话,只能找个创业期的公司老板,开夫妻店,才能得到资源投注。带货主播是最需要渠道资源的,货源便宜就有人来买,至于颜值主播,倒未必一定要老板娘才能上位,签到好公会的话,机会也是多的,但,需求的也不是自己的脸,更多是依托背后内容团队的能力,还有虚无缥缈的运气。
“我们今天这个客户是搞笑类博主,专门拍段子视频的,还有一人分饰多角的那种,基本都是他自己在生产视频,人气很高,主做广告植入来赚钱,不开直播带货。他经纪人要说是因为不带货,一年损失一个亿,那我倒也相信他,他之前是和某主播混的,厂家议价能力很强,带货的话,说不定真有这么高的利润。不过因为社恐,博主根本无法和带货团队合作沟通,这条路就被堵死了,有钱赚不了。”
林俏今天一早开车接她,这会儿她们已经快到第一间诊所了,金曼曼乘着红灯,给林俏看客户的资料,“喏,他的段子,点赞最高的都四百多万了,算是很出圈的,光是几大平台的账号一年的流量奖励都有几百万了。”
林俏很认真地对金曼曼说,“一提到网红经济,我都感觉钱不是钱了——不是说几百万就是什么大钱,但是,就是——”
“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因为选对了跑道,运气又好,忽然间现金流比一家小公司都充裕对不对?”金曼曼也是笑,“这和明星的道理差不多吧,流量时代,流量就是金钱,那些偶像是少男少女的流量,短视频博主收割的是全年龄层的流量,运气好,轮到他赚就是他赚了,但也不能说是侥幸,你可以看看他的视频,还是很有创意的,他的段子经常被别的博主洗稿照抄。”
说话间,她们已经到了第一家心理工作室,林俏停好车,边走边看,很快也被逗乐了,“是挺好玩的,可搞笑男也有心理障碍吗?”
“不都说喜剧的内核往往是悲剧吗。”
金曼曼昨天也一直在做这个客户的个案资料——这个网名叫x公子的博主,光看外形,完全和心理障碍、社恐没有半点关系,就属于社会上常见的精神小弟类型,感觉应该是个自来熟的社牛混子,他在视频里一人分饰n角,把街头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拍得极其还原,尤其是反串扮女装的几个视频,点赞都有两三百万,在搞笑博主里算是数据相当过硬了。的确很难想象这样的网红,不是整天纸醉金迷的搞炫富,搞拜师收徒,和其余网红吵架,玩剧本吸引流量,反而是个社恐、抑郁严重到必须看心理医生的咨询者。
“但是,事实是,喜剧演员好像反而比较容易抑郁,我们知道的
很多喜剧大师都有抑郁症的历史,卓别林、金凯瑞、憨豆先生。”金曼曼昨天还钻研了一下,发现哪怕是短视频平台的搞笑博主,宣布因抑郁症而停更的也有不少,这是真的和真金白银过不去,不属于剧本的一种了。“x公子之前在本地也找过心理咨询师,但是效果很不好,这就又要说到另一点了,就是咱们大陆对心理咨询这块的确很不重视。他老家是十八线小县城,没有心理咨询,去老家附近的地级市看精神科,医生说‘你瞅你这样,你心理咋可能不正常,我还不正常呢’——别笑,这是真的。”
所以,x公子这一次重新鼓起勇气,决心进行咨询,他唯独的要求,就是要找到一个不会对他说这种话的咨询师。只要这样,就足以满足x公子的期待,林俏因此显得很不可思议,“就为了这个?他愿意付十万块?其实他花个两三千块,多试几个咨询师不好吗?一次也就一小时,而且基本都不会说那么业余的话吧。”
金曼曼对她笑,“好问题,那你说当时你为什么找我给你做形象设计呢?其实你自己试错的话,成本也不会超过两万元呀。”
“那不一样……”林俏有点明白了,“也是,有时候消费体验恰恰就是最贵的,可能对有心理疾病的人来说,别人可以轻易处理的咨询效果不佳,对他就是情绪上很毁灭的打击了。所以他宁可付点钱来再三确认,反正无非也就是多拍一个植入广告的段子而已。”
她不免也是感慨,“钱也不是济世良药啊,感觉x公子虽然日进斗金,但难求真心一笑,钱治愈不了他的痛苦。”
“但能阻止他陷于痛苦中不可自拔,最终自我毁灭。”金曼曼倒是颇为司空见惯了,“好的咨询师一小时一千五,最普通的也要五百起,其实大部分有心理疾病的人根本没有求诊的经济实力,如果x公子能想到这一点的话,或许会宽慰很多——不过他现在可能是看不到这一点的。心理有问题的人,看问题的角度很难扭转,不太能从自己的生活里寻找快乐。”
“但是可以向另一群不怎么快乐的人贩卖快乐。”林俏摇了摇头,“荒谬的世界。”
但这就是世界运行的规律,譬如心理咨询,本质上就是一群自己的心理也有重重问题的人,试着去帮助另一群问题更严重的人如何接受自己,治愈自己。金曼曼之前也试着做过一次心理咨询,结论是她暂时还不需要心理咨询的帮助,主要是钱包承受不了,这一次,她欣然承接这次外勤,其实也有借机筛选一个靠谱的心理咨询师,为自己备着的意思,不过,前段时间她最需要心理咨询的时候,反而没有去找咨询的动力,这又是一个荒谬怪圈,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其实是没有能力求救的。
这一次的试咨询,她和林俏是各买了一节咨询课时的,工作室的环境——大差不差,她们亲自过来主要是实地看看,只要不太敷衍,透着立刻就要倒闭的感觉就行了,主要是工作室的王牌老师,体验一下他们的风格。是否太有攻击性,太武断,专业太水……
金曼曼还希望能了解一下,有没有给演员做过心理咨询,如果有的话会加分,还有一些判断就较为主观了:是不是太傲慢了,会不会看不起外地人,口音重不重,甚至是工作室的网络质量是否稳定,都会影响评分,因为x公子不会离开老家,他能接受的极限就是网络视频。出一次远门他得缓小半个月不出门,到现在金曼曼都没和他通过电话,连语音消息都不敢发,全文字交流,不管是对着手机说话,还是听别人的声音,都会让x公子的神经极度紧张。
不试不知道,一试之下,金曼曼发现,哪怕是s市的知名心理工作室,咨询师的业务水准也实在是良莠不齐,而且她很快发现自己的思路错了——之前她秉着年纪越大,头衔越多就越高级的普遍判断,约的都是五十岁左右的老咨询师,收费实在不便宜,都是第一档的,但这些咨询师的知识结构实在是老旧——金曼曼见的第二个咨询师和她谈了十几分钟的力比多,就她上次做的那个心理咨询,咨询师收费才五百块一小时,算是最便宜的那档了,小年轻也早就不用弗洛伊德了。
“今天这波可能全灭。”
知识结构的老旧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这些有年纪的咨询师,往往不能很自如地使用电脑,这就比较尴尬了,金曼曼对林俏说——她们跑了三个地方,林俏上了三堂咨询课,除了例行的询问情况之外,做了两个心理测试来挖掘童年阴影,这会晕晕乎乎的,有种不抑郁都被咨询得抑郁的感觉。“回去我们换着约一些三十岁左右,有留学经历的咨询师,干脆直接在线上做可能效果会好一些……等等!”
她突然扯了林俏一下,示意她和自己都退回厕所门口,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电梯口走向咨询室。林俏也看了一眼,“嗯,楚经理?”
她若有所思,“我记得她之前说她不信心理咨询的呀——港联最近这么不好混吗?”
对楚君来说,当然了,金曼曼还没想好要不要出去打招呼,但楚君大概也打算在咨询之前上个洗手间,半路又转方向往这里过来,三个人面面相觑,撞了个正着,“俏俏、曼曼,这么巧?”
楚君确然是憔悴了,金曼曼可以看得出来,这一阵子她的心理负担大概很重,黑眼圈连粉都遮不住了。“好难得——你们一会要去哪里?我的预约还有半小时,要到楼下去喝杯咖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