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新皇尚未登基之时。京城之中,贾府,梨香院。
自从贾赦宣布大房不肯再管贾宝玉的日常花销,二房的日子就越发的捉襟见肘。贾宝玉虽然是个小孩子,可他身边有多少佣人伺候?不说这些佣人,他自己每日里又要花费多少银钱供养?
不算不知道,算出来之后就连贾宝玉的亲娘王夫人也吓了一跳。她这下倒是知道大房的邢夫人没有说谎了,这贾宝玉一个小孩子的开支都能超过三个贾琏了。这还只是普通的金钱供应,还没算上他平日里得到的一些宫中年节赏赐之物呢,这些东西才是真正有价无市的宝贝。
虽说能够缩减一下宝玉平日里的花销,可是王夫人无论怎么算也最多只能减去其中的三分之一。贾宝玉可是她唯一的翻身依仗了,就算苦了谁,王夫人也不能苦了她这个小儿子,她哪里舍得克扣了宝玉呢?再说了,宝玉住在大房那里,若是吃穿用度拿不出手,岂不是让大房看了笑话?印证了大房那句替二房养儿子的话?
可是既然不能克扣宝玉的用度,也就只能去克扣别人了……
这贾家二房在分家上本就没能捞到什么钱财,就算贾政已经把赵姨娘和贾环赶到了庄子上,不管他们的死活,这府里面除了周姨娘这个隐形人和住在老太太那里的宝玉,也是有着大大小小六个主子的,这几位主子哪里都不能动,还能怎么去节流?
大儿子贾珠那里整天病病歪歪的,没有一天离得开苦药汁子的,补药之类的更不知喝了多少,不给钱买药,难道看着他死吗?
大少奶奶李纨一向最是省钱,可她恨不能将家中所有的银钱都换成补药喂到自家相公嘴里,再克扣也扣不出什么东西了。克扣她就相当于克扣自己儿子,王夫人也很是为难。
贾兰,说是他们二房的长子长孙,可是哪里有长子长孙该有的待遇?他父亲如今身子不好,母亲又一门心思只知道照顾他父亲,就算偶尔想起来要管教他,时候也不能多了。祖父祖母都道他命硬克父,对他也不亲近。他这个二房正经的嫡长孙倒像是个野孩子一样,明明亲眷齐全却根本没人理睬。
贾探春那里就更不用说了,她的屋子里就跟个雪窟窿一样,正剩下四面白墙了,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全被丫鬟婆子们拿去卖了换银子花了。她平日吃穿上比起府中的下人都不如,又没有长辈的护持,到得今天能活着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有什么克扣的余地?
王夫人不想克扣自己,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官太太,总也得有几个丫鬟伺候着才行吧,算来算去只剩下丈夫一人了,可是难道要她去克扣贾政吗?
要说这贾政,只干个从九品小官的活计,还每每被人廷参罚奉,当官许久,一点儿钱财都没捞到,反而搭出去了不少。这也就罢了,他还非摆着读书人、官老爷的威风,平白养着许多没用的清客。
这些清客可不比府中的奴仆,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文人,养着他们每个月都得耗费大把的银钱。若这些人能有什么用处也就罢了,偏偏他们什么事情都不肯管,只负责在府中和贾二老爷谈论诗词书画、文人之事,半点有用的事情都没做,倒是溜须拍马这方面很是擅长。
要说节流,合该将那些没用的清客赶走才对,可是王夫人哪里敢这么做?
自从印子钱的事被她自己当着两房众人的面捅破,贾政看她的眼神不要说温存了,连无视都不存在了,就只剩下了深深的厌恶。稍有不顺心就对她劈头盖脸地一顿斥责,更有几次差点就要对她动手。
那几次都被王夫人借着王子腾的名字给压了回去,仗着贾政官复原职还需要王子腾使力,这才保全下了自己。可是这些清客是贾政这个好颜面之人最重视的了,若是她敢动可就未必能够压下贾政的怒气了。
王夫人倒也想过和大儿子商量商量,节省下一些银子来。她也没敢板着脸,扯出一丝笑模样进了贾珠的屋子,和他们三口才不过说了几句话,整个屋子的气氛都冷了下来。
李纨的手腕抖了一下,好好的青瓷茶碗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也顾不上收拾,只是呆愣地望着王夫人说道:“太太这是想要逼死我们一家吗?”
“你这说的什么蠢话?”王夫人瞪了一眼儿媳妇,“你们一家?这话说的,好似我不是珠儿的亲娘似的,难道这院子里的都不是一家人了吗?”
王夫人以为能压下儿媳妇,谁知平时嘴拙的李纨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咬着牙说道:“儿媳不敢。可是太太请看看大爷这屋子,可有值钱的物事?”
她抽出了丝帕,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自从住进梨香院,大爷每日吃的药就供不上了,儿媳知道家中困窘,也不敢难为太太,只得将箱中的嫁妆和屋中事物当了换药。就算这般也还是不够,还拿什么来节省开支?”
王夫人听到这话也很是尴尬,在贾府住着的时候贾珠的药物用度都是公中出的,可是分家以后,二房没分到什么钱财,贾珠的药也就变得时断时续了。本来也不是完全供不起的,只要辞退了贾政的几个清客……可是依照贾政的脾气,怎肯如此……
她不知道,在李纨心中她和丈夫贾政完全是半斤八两。贾政非要请清客,不顾儿子死活,难道王夫人就顾着贾珠的病了吗?她李纨为了节省开支将所有丫鬟都辞退了,只剩下两个婆子照应着,省下丫鬟的月钱来供着丈夫,王夫人现在身边还有十几个伺候的人,真要节省开支不应该先想想谁的丫鬟婆子多吗?
李纨低声哭泣,贾珠却胸中怒气勃发,他身为传统文人,倒是不痛恨父母,可是对于那个基本没见过面的弟弟就不一样了。他手中的银钱是用来买药救命的,他那个弟弟是用来吃喝享受的,现在他的亲娘却要让他省下救命的银子去供弟弟享受……
他说不出怨恨父母的话,可是对贾宝玉却是越来越心寒。他还记得屋中嘴碎的婆子曾经背着他说过,“如今珠大爷身子骨彻底废了,还有什么用处?老爷太太也就只能指望着宝二爷这个儿子了,兰哥儿将来也得指着宝二爷过活呢。”
我的儿子凭什么指望着他过活?我还没死呢,凭什么父母就觉得我不行了?贾珠越想越气,气闷之下直接一口血呕了出来,喷溅在地上,染红了一片。
“宫裁,”贾珠推了推想给他擦唇边血迹的妻子,“别说了。从下个月起,府里再发我的月钱就不要去取了,我都已经是废人一个了,还吃什么药呢?早死或许还能早些超脱,这银子还不如用来供养弟弟,也是给父母养下个依靠。”
听得这话,李纨泣不成声,旁边站着的贾兰几乎用恶毒的目光望着房中的王夫人。
“这,这倒不用,你且好好养着吧。”王夫人干脆甩袖出去了,边走边觉得大儿子一家果然不是自己的依靠,这话说的,不过让他们省下些银子,倒像是要了他们的命一样,就像宝玉成了气候他们就不占光似的。相比起越病秉性越变的大儿子,果然还是小儿子值得依赖。
银子怎么算也不够花,既然节流不成,那就只能开源了。
话说的容易,可是王夫人实在是没有什么钱生钱的门道。杀鸡取卵这一手她倒是擅长,怎么培养会下金蛋的母鸡,她是完全不明白。过去为了开源,她连放印子钱这种断子绝孙的招法都想出来了,可见来钱的正道她根本就不知道。
眼看着手里攥着的银钱越来越少,就连她的嫁妆都当了好几件了,越发困窘的王夫人猛然间收到了薛家的来信。
薛家的当家夫人也姓王,是王夫人的亲妹妹,算起来两家也是姻亲的关系。薛家虽然不是官身,可是钱财却是颇多的,几辈子下来怕是有数百万两的身家,王夫人这个财迷心窍的人物当然愿意与薛家论亲。
王夫人过去读书不多,可也不是一个字都不认识,磕磕绊绊地将信看完,还是能知道信上说了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