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的包里,总是放着一本他留给你的诗集,句子长长短短,错落不齐。你读不懂,却也觉得安心。
我告诉你可以连接存储器了,你点点头。我把一根带吸盘的电缆贴在你的后颈窝,你闭上眼睛,等着那股麻麻的电流传至大脑皮层。
你继续讲你们的故事,你们的养子提出接你们去他的城市一起生活,也好有个照应。你原本想同意,但你丈夫说如果走了,院子里种的葡萄谁来照顾,一颗颗烂在架子上也怪可惜的。你笑说想得倒挺多,自己这把老骨头都要人扶着了,还惦记着那几串葡萄。
他说还不是因为你喜欢吃,又嫌外面卖的不干净。
你鼻子里哼气,说什么都要推到我身上,心里想的却是,说“喜欢吃葡萄”还是结婚前的事情,他却记到了现在。
我试探着剥离了一些浅层记忆,并提醒你叙述时可能会出现时空上的混乱。
你说,他刚退休那段时间心情不好,闷在家里哪也不想去,谁也不想见,总是埋怨自己成了大件儿的垃圾,只能靠吃退休金过活,这种坐吃山空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你提议一起出去旅游,看看山看看水,等到儿子高考成绩出来,还能出国,去东南亚吃海鲜。他不愿意,说戴个红帽子举个小旗满世界跑,太像牵出去耍把戏的猴子,不是被游客笑,就是被导游骂。
你说那好啊,既然不肯出门,就待家里跟我学织毛衣吧。他跟你织了三个月,织出一双袜子,一长一短,满是线头,你批评他毫无天赋,终于把他骂出门跟老伙计们去下棋了。
现在,天气冷的时候,你会穿着那双袜子睡觉,一脚蹬出床沿,也无人阻止。
我试着指出你故事里的错误,你的养子当时已经工作十年,而不是还没高考。你尴尬一笑,说看来是记错了。我知道,记忆正在流失,一切正常。
你又说起他工作上的一件事,因为项目推进速度太快,和他配合的兄弟部门连续加班也赶不上,为此到上司那里告了一状,上司不问青红皂白把他叫到办公室骂了一个小时,说他不重团结,不懂为人,还威胁要罚钱以作警示。他回家跟你抱怨这事,几杯酒下肚,说来说去都是想不到干了20多年,配合如此默契的上下级,还抵不过别人两句谗言。
你正准备开导他的时候,上司的电话打了过来。你抢过来接了,连珠炮地质问对方怎么回事,还搞不搞得清楚谁是好员工谁在吊车尾,大不了我家男人不干了,以他的本事,还怕找不到下家吗?
你的彪悍上司早有耳闻,赔了几句不是并认了错,总算还了你丈夫清白。从那以后,公司都说他“家有虎妻”,同事们谁也不敢再招惹你。
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提起上司的名字,以前你好像记得很清楚。嗯,那些不重要的人,正在从你的脑海里消失。
你谈起你们第一次去福利院见你们养子时的情景。一群小孩坐在教室里,你们隔窗悄悄看着他们,也猜不到哪一个会进入你们的家庭。你们各有一套挑选的标准,你的标准是孩子必须长得像他,他的标准是孩子必须长得像你。
他们上了一节音乐课,学着唱《排排坐,吃果果》,咿咿呀呀,听不出唱的是普通话还是广东话。
你们最后选了一名四岁大的小男孩,唱歌很努力,却又很安静,下课后既没有跟男孩抢玩具,也没有拽女同学的辫子。更重要的是,眼睛像他,鼻子像你。
我问你具体是哪一天去福利院的,这样重要的日子,你却说忘记了。我在屏幕上又标注了一下,将要剥离的记忆区域渐渐成型。
你说起你们在幼儿园外站了两个小时的那天,看那些小朋友在老师带领下跑来跑去,扮小鸡,扮老虎,踢毽子,丢手绢,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他说,小孩儿真麻烦。
你说,是啊,还经常弄坏东西。
他说,何止,他们还会把自己也弄坏。
你们哈哈大笑,直不起腰。
笑完了,他陪你去医院,照着医生的吩咐,签了字,切掉了卵巢,保住了性命。
这应该算是痛苦的回忆,标记之后,我注意到只剩下边边角角。屏幕上,你的大脑兴奋区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完整,我汗湿的手握着鼠标,等待着最后的时机。
你说那天晚上你和某个人喝酒喝到凌晨两点,什么都说,什么都谈,官场腐败商场狡诈,天上掉了飞机,明星八卦同事犯贱,路上的老太太倒地不起,收不住,停不了。你记得那天晚上你无处可去,你被房东赶了出来,因为他要收回房子给女儿做嫁妆。
你喝得醉醺醺的,满嘴胡话,说结婚有什么了不起。
陪酒的男人说,就是,大不了我们也结给他看看。
我问你记不记得那个人是谁,你摇头。终于,我锁定了全部深层记忆,所有关于他的事情都将被完整地剥离出你的身体,一点不剩。
最后,你说那天是一个雨天,你站在公司楼下,没有带伞,眼巴巴盼着雨停。你看着水汽蒙蒙之中,一个撑伞的人朝你走过来,他笑起来脸上有酒窝,大概能缓和陌生人之间尴尬的空气。
你们都构思着各自的开场白。
你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迷茫地问我知不知道那个走过来的人是谁。
我点头说知道,是你后来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