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一月多来,我就生活在这样的气氛中,这一切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但也只能默默地忍受着。我自己知道,我的人格这样被践踏,并不是因为我品行不端正,仅仅是因为我贫困啊!痛苦已经使我如疯似狂。在没人的地方,我的两只脚在地上拧,踢;用拳头和墙壁打架;或者到城外的旷野里狂奔突跳,要不就躲到大山深沟里去,像受伤的狼一般发几声长嚎!啊,饥肠辘辘这也许可以熬过去,但精神上所受的这些创作却是最折磨人的了!这个困难的岁月,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经济生活上的困难时期;而对我来说,则是经济上和精神上双重的困难时期。下午吃过晚饭(我只买一碗稀饭)到晚上睡觉这一段时间,实在是太长了,经常饿得人心火缭乱。
饥饿迫使我赁着本能向山野里走去。
县城周围这一带是偏过一两场小雨的,因此大地上还不像我们家乡那般荒凉。远远近近看见些绿颜色。
我在城郊的土地上疯狂地寻觅着:酸枣、野菜、糙根,一切嚼起来不苦的东西统统往肚子里吞咽。要是能碰巧找到几个野雀蛋,那对我来说真像从地上挖出元宝一样高兴。我拿枯树枝烧一堆火,急躁地把这些宝贝蛋埋在火灰里,而往往又等不得熟就扒出来几口吞掉了。
节气已经到了秋天。虽然不很景气的大地上,看来总还有些收获的:瓜呀,果呀,庄稼呀,有的已经成熟,有的正接近于成熟。这些东西对一个饿汉的诱惑力是可想而知的。但我总是拼命地咽着口水,远远地绕开这些叫人嘴馋的东西。我只寻找那些野生的植物充饥——而这些东西如水和空气一样,不专属于任何人。除此之外,我决不会越“雷池”一步的!不,不会的!我现在已经被人瞧不起,除过自己的清白,我还再有什么东西来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呢?假如我真的因为饥饿做出什么不道德的行为来,那不光别人,连我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了。当太阳快要落在城西那些大山后面的时候,野菜野果也已经把肚子填得差多了。这时,我就像一个嘱饱喝醉的富汉,满足地从城郊的山野吊儿郎当地往回走。
我通常并不马上就回学校去,我先进了县城,然后穿过那条石板街道,出了清朝年代修起的那个破城门洞,到城墙根下面的小河边来。这时候,小河里也没人洗衣服,幽静极了,我先在水里把染在手上、嘴上的那些野生植物的绿色浆汁洗净,然后便悄然地躺在岸边那个小石窝里了。说起来,这个小石窝也实在是个好地方。它主要好在一点上:躺在里面,谁也看不见。我戏谑地在心里把它称为我的“别墅”。每次饱餐了野味后,我非要到这里来静静地躺一会不可。此刻,太阳晒过一天的石板,还留着微微的湿热,躺上去简直能叫人忘乎所以。再加上刚吞咽了一些野东西,肚子也不太饿,这一刻时光真叫人幸福的能涌出泪来。我心平气和地躺在这漫热的石窝里,静静地谛听着下面琴一般悦耳的流水声;或着仰起脸来,望着纯净的蓝天和蓝天下那延绵不断群山。太阳在最后落下去之前,把那橘红色的光芒淡淡地、轻柔地抹在了对面的山尖上;而所有两山之间的沟坡都已经沉浸在阴影中。不久,所有山尜上的那点红晕便由低到高渐渐地隐去了。大地上立刻出现了一会短暂的明亮,过不多时,一切就都变得模糊起来。
我静静地躺着,怀着一种超脱的心情,望着大自然的这些变化。直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我才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告别了我的伊甸园,在夜幕的遮掩下向学校走去。我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回校,主要是怕路上碰见认识的同学,怕他们对我外出“打食”又胡猜乱想什么。
远远望见那一排排灯火通明的学生宿舍,我的心情又完全隐入了压抑之中。田野里虽然空无一人,但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亲切肆爱的;而在人声鼎沸的那里,我知道我会多么孤寂。每次,我快到学校大门的时候,我就在校门右侧远远的文庙牌坊下站一会。因为这时正百走读生们回家的时候,我怕班里的同学看见我。我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望着一群一伙的同学们从学校的大门里涌出来,一路上互相热烈地交谈着,亲切地说笑着,有的甚至友好地手臂相攀,向灯火通明的街道走去。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景,真想大哭一场!我在心中默默地向他们呼喊:啊,亲爱的同学们,我并不奢求你们的友爱,但你们也让我平等地生活在你们之中吧!渐渐地,我被大家遗忘了——这就是说,同学们已对我的贫困习以为常,不像刚来时,我身上的一切对大家来说都是“新鲜”的。一个人要是被周围的人遗忘了,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但对我来说,这却是求之不得的。谢天谢地,这也就好了。在我的位置上,我还再敢希冀什么呢?我只祈求让我的心灵能得到一点安宁,好让我全力以赴地对付那可怕的饥饿吧!
唉,说起饿肚子,那可的确是越来越严重了。父亲不久前托人捎来话,说他这半年是再无法给我送来一颗粮食了。这我早已预料到了。我知道,就是一月前送来的那十几斤高粱,也是他从自己的口里省下来的,我虽然饥饿,但好歹总还没断五谷,谁知道可怜的父亲现在拿什么糊口呢?唉,眼下这饿肚子,除过天不下雨,硬是近几年把许多事弄球了!先是大家都去炼钢铁,把好端端的权砍了,丢在火里;把吃饭锅砸了,烧成些铁疙瘩;大家整天闹哄哄的又去打麻雀除“四害”,根本没好好营务庄稼嘛!后来,农村里又办大食堂,全村人在一块吃大锅饭,说已经到了共产主义。没几个月就把粮食糟蹋完了。现在遇上这连续的灾年,可把多少人饿翻了呀!我毫不考虑(也不需要考虑),就把开学时带来的那点“百家姓”粮,再一次从每天的数量中压缩掉一半。这样一来,一天就几乎吃不到多少粮食了。两碗别人当汤喝的清水米汤就是一天的伙食。至于菜,那更是想也不敢想了,因为除了了点必不可少的学杂费用,身上几乎再连一毛钱都没能了。
饥饿经常使我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走路时东倒西歪的,不时得用手托扶一下什么东西才不至于栽倒。课间,同学们都到教室外面活动去了。我不敢站起来,只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我甚至觉得脑袋都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为了不便尊贵的它在这个世界面前耷拉下为,身上可怜的其它部位都在怎样拼命挣扎着来支撑啊!
饥饿使我到野外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寻觅的东西已经补不上所要消耗的热量。除去上课,我整天就蜷曲在自己的破羊毛毡上,一口一口咽着口水。白天是吃不到什么的,可晚上只要一睡着,就梦见自己在大嚼大咽。我对吃的东西已经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欲望,甚至都干扰得连课都听不下去了。上数学时,我就不由得用新学的数学公式反复计算我那点口粮的最佳吃法;上语文时,一碰到有关食品的名词,思维就要因执地停留在这些字眼上;而一上化学课,便又开始幻想能不能用随手可拾的物质化合出什么吃的来……
这情况终于导致了令人难堪的局面:其中考试时,我这个全县第二名一下子变成了班里的倒数第二(仅仅在周文明的前面)!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但真正面临这个现实,痛苦和震惊简直叫我目瞪口呆。从我上小学一年级起,学习成绩还从来没有这么糟糕过!
那天下午公布完成绩后,大家很快都走了。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在精神上唯一的安慰被粉碎了,这使我第一次真正产生了自卑感。我知道这是极其可怕的。我丧气地想:我要是在考试前能有一顿饱饭吃,我的引以骄傲的学习成绩也许不至于一下子跌到了这么不光彩的位置。考场上我饿得头晕眼花,在紧要时连一般的逻辑推理都乱套了。这的确是事实。可是,拿这样的理由为自己辩解,真不嫌害臊!
怎么办?没有其它办法,只能拼命往上追!否则,就是十足的堕落了!为了夺回过去的光荣,我重新开始了一番拼命式的奋斗。晚上,我强迫自己从破羊毛毡上爬起来,赶到教室里去复习功课。只要不晕倒,就在课桌上趴着。为了再一次冲到前边,我准备付出任何代价。哪怕一下子就死在教室里呢!我对自己说:死就死吧!这么不争气,活着又干什么?生活的贫困我忍受着,但学习上的落伍是无法忍受的,这是真正的贫困。我必须在这个竞争中再一次名列前茅,我知道这样的“赛跑”对我来说是极其艰难的,因为我的腿上时刻绑着饥饿的“沙袋”;没有人为我鼓劲,我只能自己为自己喊“加油”。为了刺激学习的劲头,我甚至为自己许了一个阿q式的口愿;等下一次考好了,一定饱餐一顿!随后又为自己给自己吹的这个牛皮而哑然失笑了。
可是不久,我却是真的遇到了一次饱餐的机会——但我宁愿被别人打一记耳光,也不愿意饱餐这顿饭!
国庆节到了,学校灶上把自己喂的几头瘦猪杀了,准备下午会一顿餐——实际上只是免费给每人一勺肉菜。这年头,吃一勺肉菜不光对我这样的饿汉难得,就是其他同学也是提起吃肉就咽口水。上午,生活干事吴亚玲召集了一次简短的班会。她告诉大家,学校灶上因会餐,做饭的炊事员忙不过来,要各班去一个同学帮灶;帮灶的人和炊事员一样,下午的饭菜不限量,她叫大家看让谁去。还没等众人说什么,吴亚玲自己又宣布说:“我看叫马建强去。”教室里有节制地“轰”一声笑了。吴亚玲看来对这笑声还有点惊讶,可是全班已经用这种形式一致通过了她的提议。
这又是一次侮辱!随着全班“轰”的一声笑,我全身的血也“轰”地涌上头来,感到自己的意识和灵魂立刻就要脱离开身体,要向一个什么地方飞去了。我的两只手在桌子上面哆嗦着,急忙想狠劲抓住个什么东西,好暂时控制一下自己。我不知道同学们是什么时候离开教室的。老半天,我才感到桌下面的两只手粘乎乎的出了汗。拿出来一看,原来是那支宝贵的“民生”牌钢笔在手里被折断了,蓝墨水染了两手。我感到鼻子口里喷着火一样的热气。我恨这个吴亚玲!本来同学们已经把我“遗忘”了,可今天她又使大家这么随意地全体嘲弄了我一次!我决定还是去帮灶。不过,我心里想:谁要是抱着险恶的心理认为我终于接受了这个“肥缺”,那就让他等着瞧吧!哼!
户外的天气是非常好的,深秋的蓝天显得纯净而高远。被人踩得硬帮帮的大操场,在阳光下一片白光刺眼。也没有风,操场四周的几排小叶杨,叶子干巴巴地蒙着一层尘土,静静地站立着。穿过操场向灶房去的时候,看见校园里红红绿绿贴了许多标语,各班的黑板报也换上了新内容,标题都用彩色粉笔写成各式各样的美术字。同学们三三两两在校园里溜达,互相嬉笑扫闹,各班的文艺队也都在为晚上的晚会准备节目,这里那里传出了和谐的合唱声以及吹得很刺耳的梅笛独奏曲。就是在这严重的困难时期,节日里的气氛也总要比平日欢愉得多。这气氛也给了我一种感染,使得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