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真终于想起来,这人是华清远的师叔。虽说是这样的辈分,但面前这人看来却毫无老态,神情里世故圆滑的老到与过分熟络,倒是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樊真没有回答他,却听他毫不在乎这毫无回应的问题,又道:&ldo;从这里出去,离睢阳也不远啦,你一直朝南走,想必是去那儿罢。我听闻当时那座城池久攻不下,其里将领死守,以螳臂区区当千乘之车,如此重镇,失守时城中竟已只剩下不足千人。虽说收复,也早便是一座荒芜死城了。&rdo;
樊真皱起眉头,这话似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这一路上听过太多睢阳之战的惨况了,如何轰轰烈烈、如何惨不忍睹,掘鼠罗雀、易子而食、弑妾而啖,人们带着猎奇而扭曲的怜悯,热切地谈着毫不相关的生死,唏嘘喟叹一阵子后,便再也记不得来龙去脉。
骨血分离、心脉摧折的死亡过后,所有乱世中的人都会哀叹战争的规模之大、死伤之重,可谈遍谈尽之后呢‐‐谁都不再记得了,这一座荒城,也便遗失在满天滚过的长风、卷而又舒的层云中,城中阿谁浴血奋战、为国捐躯,都不再记得了,只有凌烟阁上正在泛黄褪色的画像毫无感情地存着,那一将功成之后的大把枯骨,都不会有人再记得了。
&ldo;死城又如何,&rdo;他面无表情、语调平板道,&ldo;死城又如何,我还是会去。&rdo;语毕,他勉强躬身朝柳杯酒作了个揖,&ldo;多谢道长出手相救,此番恩情无以为报。……就此别过。&rdo;
樊真本想再说他日定报此恩,可想来也没有这样多的&ldo;他日&rdo;了。他就如同一道摇摇欲坠的桥,浸在水中的桥台已经腐坏朽败,支撑着自己接着走下去的,好像只有那一句短短的急信:请援久不至,士之将死,故所愿惟君而已。
他在原地稍作歇息,转身便要走。只听柳杯酒出言叫住了他,话中的轻佻已然收敛好几分,竟令他的话有些吞吞吐吐:&ldo;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rdo;见樊真停下脚步待他发问,柳杯酒便一时间说得急了:&ldo;你腰间带着的这支判官笔,是不是你的师父的?你是杏林门下,花间游的功夫却是他教的你,对是不对?&rdo;
樊真似是被他这串莫名其妙的话问住了,迟疑许久之后,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却见那柳杯酒看了,忽然朝后退了小半步,面上红白交错,一时很是精彩,末了只见他面目一狞,发出一声干涩古怪的冷笑。
樊真只觉面前光色一暗,烛火挑起一点幽微冷光,待得樊真反应过来要朝后退去时,脖颈却一凉,一丝滚烫的血线打从他的喉结处割出灼热的疼痛来。樊真的心猛然一顿,道人的剑实在太快,他完全辨不出这剑锋的来向。
&ldo;这不是天道剑势的落势,&rdo;樊真极力稳定心绪,咬牙切齿道,&ldo;道长,虽说披着华山的皮,但大约不是华山的人罢?&rdo;
柳杯酒那冰冷刺骨的笑容如同喉头顶着的那刃封霜长剑,声音冷森森的:&ldo;何必在意我是何门何派的人呢?今天我可以是纯阳宫的人,明天我也能够是凌雪阁的刺客。我还当他的徒弟是个怎样的人呢,不想只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哪。真是让人恨得牙根发痒。&rdo;他话音一落,却又将削铁如泥的刃锋别开了。
樊真一口滞涩的气息堵在胸前,心腔几近停跳,方才柳杯酒剑上骤然暴起的杀意叫人脊骨发冷,他甚至以为今日就要命丧于此,而似是明白自己也是将死之人,话便说得无遮无拦、直白无忌:&ldo;柳道长为何不将我杀之而后快?&rdo;
&ldo;我的剑再不杀你这样的人了。&rdo;一声铿然剑鸣,柳杯酒收剑入鞘,那话说得冷漠平板,&ldo;更何况,&rdo;他一顿,目光闪烁着难以言明的情感,&ldo;你若死了,无论多少轻重,总有些人会伤心失望。&rdo;
&ldo;……&rdo;樊真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却也不怒反笑,笑意中的惨淡凄恻虚虚浮浮缀在脸面上,叫人看来一览无余,他发出一声低沉喟叹,只道:&ldo;人寿短暂,想来终于愧对故交情深意切,也惭愧恩师多年照顾保护,既无法跳脱一切,但也没能做到问心无愧。这副模样,确实不值得再杀。自生自灭便罢了。&rdo;
&ldo;你还真是轻贱自己的性命啊。&rdo;柳杯酒听罢,却也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仿佛这样的生死起落他已经经历许多,他将剑鞘在手中翻弄几下,夹进了臂弯里,一边踩过已然是残垣废墟的城墙,疏疏懒懒道:&ldo;小娃儿,你不是要去送死么?那我便送你一程罢,说不定到了最后,你还会哭着求我救你呢。&rdo;
樊真立在原地,看着那白色袍角如同一羽飞隼,扑进深重浓稠的黑暗里,经历过一番起伏跌宕的心子终于后知后觉地疯狂跳动起来,不知缘何,他看着那愈行愈远的雪白道袍,心底竟涌上一阵恍恍惚惚的惊惧惶恐,他并不惧怕深夜,甚至并不惧怕死亡,如今他却害怕那白影渐渐隐没消散在空廓无边的沉夜里,只得情不自禁地举步上去跟。
道路险阻漫长,黑夜沉寂无边,他举目四顾,既看不见去路,也寻不回归途。
后半夜华清远几乎全然沉浸在担惊受怕的惊恐里,那队狼牙军野兽一般狂啸呼喊着奔驰而去,战马扬蹄将林外官道踩得烟尘滚滚,清晨时分,他从林间叶下悄悄窥探过去,只见黄沙漫天,一时间叫人迷失了方向。
他被土灰呛得一阵猛咳,口中的血腥气又阴魂不散地蔓延而起,他的身体很不舒服,嗓子似乎要叫那苦涩尖锐的尘沙割出血口来,疼得说不出半句话。华清远将手背按在额心探上一探,有些发热,但并不太严重,他只觉得昏昏沉沉,仿若活在醉乡一梦里,这几日的一切都太过不真实,太过不真实了。
自他驱马离开,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路上似乎总是黄沙滚滚,胡马的铁蹄将那路和煦春景踏碎踏破,没有逃荒的流民,甚至连鸟声兽声都劫灰落地般沉寂下去,日头已经温暖得有了发热的迹象,他打马不停,身周的汗热了又冷,眼底逐渐浮上一层虚浮摇曳的苍白,随着他眼皮的眨动而激出一阵忍无可忍的脑涨头晕。
华清远不敢将马催得太快,生怕会赶上那一群如狼似虎的胡兵的脚步,如今他这般景况,实在是不能够再与他们短兵相接了。
那叛军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他一路看见那村邻四舍付之一炬,灼热的火焰在晴暖的春阳下熊熊燃烧,竟是这周遭唯一生气勃勃的物事,却令人看来如同魑魅魍魉一般张牙舞爪,华清远看着那烈火中响起噼啪炸裂的声响,竟从里头掀出一竿黑黑乎乎的东西来,定睛看去,他才勉强辨认出那是一段被烧得干枯焦瘦的人手,那股腥膻的肉味刺激得华清远胃中酸水翻腾,不住干呕起来。
他经过一座又一座荒芜萧条的城,他入世以来,看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民流离,这样的狼烟烽火,可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切身感觉到了乱世之乱,这些鲜血淋漓的病痛,这些触目惊心的死别,他也曾经历过,他再也不是看客了。
日头西行,夜气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