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愧怍于知交,今日悔恨于所爱。因思昔人不知冷暖,今日罹此恶果。以疏漠报赤诚,以犹豫报果决,以憎报爱,方觉为时已晚。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心城溃颓,遥思旧事,如见故人。
君尝弹剑铗而歌,歌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夜中念来,痴坐伫立,此情此景,当成一梦,黍熟黄粱,怅然若失。环堵萧然,国破家亡,余亦无所归止,心念百转,惟愿君安好而已。
今身涉险境,死生莫测。昔日山河一镇,奈何终是愧对。耿耿于怀,终不得赦。君见此书时,大抵安身得所,余心甚慰。与君别前,尚不知情爱苦痛,自君别后,方知心之所慕。奈何腥云遍野,豺狼横行,于君,一点痴念而已。
与君相知,恍如大梦。万般皆散,尘缘尽了。切切情思,托书一封。
山河日月,所爱惟君。
第四十五章
西风骤起,带着秋末深深凉意,秋蝉噪罢寒蛩叫,一层又一层的秋雨落过,天穹复又浅碧起来,显出极高极淡的颜色。枣树红透,叶黄沉沉叠了一地,踩来柔软而松脆。小孩子在树边粘蝉,又在树上打枣,琉璃盖子一样易碎的穹顶上,晃晃悠悠飘起个百足虫的破风筝来。
&ldo;黄小飞!下来!&rdo;
扑扑簌簌的声音七零八落地响起来,枣树上鲜红欲滴的枣子劈里啪啦地掉落在那层黄叶上,骨碌碌滚了一地。一两个落到一杆疙瘩拐杖边,只见得树下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叟,正怒目圆睁,敲着拐杖,粗里粗气地叫树上趴着的孩子下来。
&ldo;老爹!没事,再叫我打几斤枣儿下来!&rdo;黄小飞对黄荣吐了吐舌头,七手八脚地又朝前窜了几丈,熟透的红枣小雨一样地落,孩子笑得一张瘦脸都有些发皱。只见那猴儿似的影子朝前一蹿,枝头应声啪嚓一断,遥遥一声&ldo;嗳唷&rdo;,惊起云外一天飞鸟。
黄小飞原以为自己会实打实地摔得七荤八素,正要放嗓子嗷嗷直叫,却觉自己撞进一个温暖且柔软的怀抱里,鼻翼间的气味有点苦,像是药味,又带着涩然清凉的秋意,他圆睁着眼睛,面对着眼前那人,惊诧的面上笑逐颜开:&ldo;呀!先生!&rdo;
樊真朝着黄小飞一笑,那孩子久别重逢,见了他却也不怕生,眼睛黑葡萄一样滴溜溜地转,又惊讶道:&ldo;先生是将头发绞了么?比先前短了许多。&rdo;言罢,便大着胆子伸手,去摸了摸樊真扎在脑后的一束头发。
&ldo;路上碍事,便一并剪了的。&rdo;樊真将黄小飞放下来,黄荣操着拐杖骂骂咧咧,似是要打,见清楚樊真,便又是展颜一笑,樊真扶一扶老人家气得发抖的手,恭敬招呼过,便是又问:&ldo;老丈人过得可还好?&rdo;
&ldo;凑合着过的罢。&rdo;黄荣大喇喇地由着樊真扶,便是朝着黄小飞恶狠狠使了一个眼色,孩子心领神会,捞了一裳枣子,蹦蹦跳跳便往天都镇里跑去了。
黄荣上下将樊真端详一遭,见得万花手持竹杖,背一破旧包袱,身上衣衫也早有穿结痕迹,原先一头长发早已如同裁断的长练,只短到肩头。面色泛着饥民常有的瘦黄,持着杖节的腕骨,突兀得似是刀削过的石棱。若非立若青松,便活脱脱与逃荒百姓没有二样。黄荣操着手杖,碾了碾地上一颗烂枣,道:&ldo;看来先生过得不好。&rdo;
樊真释然地摇头,道:&ldo;死里逃生,已是万分庆幸,得回此处,更是天意宽容。在此处歇一阵,便得接着走了。&rdo;
黄荣抬起浑浊眼睛,空气里泛着甘甜的枣子香,惊飞的雀鸟又重新落回指头,亮晶晶的小眼暗中窥视着林间叶下之人的一举一动,黄荣沙哑一把苍老嗓音,问道:&ldo;先生是要往何处去?是回万花谷么?&rdo;
樊真抬眼一怔,旋即垂眸一笑:&ldo;不……回去之前,我须得上华山去……&rdo;
&ldo;先生要去纯阳宫么?说到这个……&rdo;黄荣若有所思,眸中笑意忽闪而过,他忽而道:&ldo;这几日纯阳宫来了个道长,我记着他,是当时在青牛观中的那一位……借宿在天都镇的医署里,说是在找人,莫不是在找先生的‐‐先生?!&rdo;
黄荣话未说尽,便见得那截竹杖子丢弃在原地,掉在一地落枣里,青竹杖的主人早已疾步跑远,便是朝着天都镇外医署的方向,黄荣愣一阵,方挥舞着手杖,大叫道:&ldo;道长此刻不在医署哪!在、在镇子里!&rdo;
然而万花并未听得见,似乎这消息已经以万钧之势冲昏他的头脑,天与地都只剩下那一条狭窄的出城小道,一口又一口凉慡的空气搅进肺腑,点燃满身奔流的血脉,火似的急切无比地烧爎起来。
这漫长的行路,支撑着他缓缓靠近长安的,除却对于万花谷与日俱增的思念,更多是对于华山之上那人的执念。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为那一些穷苦百姓所救,从没有这样的一个瞬间,他是如此想活下来,带着满身伤痛,他走过那一些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的城池,终于回到了长安。
他奔进医署,衣袂扬起飒飒的风,医署里做事的万花弟子还来不及惊讶,便被他一叠声地问得手足无措,只得磕磕绊绊、吞吞吐吐道:&ldo;华、华道长?华道长早些时候,回镇子里去了,师、师兄?你去哪里‐‐你‐‐&rdo;
那玄色的影子,又旋风也似的卷出医署去,留着的那万花弟子捧着小药臼,仿佛这一面之缘只是南柯一梦,一个弹指间便彻底消失无踪,他刚惊魂未定地拂衣坐下,片刻之后又被惊得立时站了起来,他瞧着门前直喘着粗气的华清远,他还不曾见过道长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刚要出声发问,话头生生便被截断:&ldo;你、你樊师兄呢‐‐在哪里?&rdo;
&ldo;道长在路上没有见到他么?他、他去天都镇里寻你了呀,等、等等,你先别急‐‐先别走,欸!&rdo;又一次见得第二个人,踩着纯阳逍遥游的潇洒轻功扬长而去,一声剑鸣如同鹤皋九天。那万花弟子心下一阵迷惑,且不知他的樊师兄何时与华道长有了联系,又何以到了两人都因着彼此大惊失色的地步,他心怀惴惴地坐下,生怕又出了个第三人来。
华清远只觉心子急促地跳,简直要跳破心腔,涌出黏稠而带着仓皇的急迫来,如同疯长的春糙满了野原。他度日如年,驿站的门槛都要被自己踏破,晨钟暮鼓一般,他几乎快成了习惯。顺着小道折返,他急切地踏上天都镇坑洼不平的街道,也不知挤翻撞倒多少人,街上的人似是在瞧他,但又如何……又如何呢。
&ldo;华、华道长!方才有人寻你!&rdo;有街头沽酒小贩见他行色匆匆,便好心长喝一声,顿了华清远的步伐,见得华清远激动非常地转眼看,那小贩子却是被唬住了,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利索,含混不清道:&ldo;我说你大约是去驿站问信了‐‐你‐‐&rdo;
一阵劲风带着秋霜的气息,直将那摊贩的酒帘扬得高高的,眼前还有什么华道长在,只剩下一街满目诧异的人,与摊贩手中淌着酒水的勺子,跌在澄澈的酒水之上,一下又一下地打着旋。那摊贩痴痴愣愣,悄声称奇道:&ldo;这位道长……简直就像要乘风归去那般。&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