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是天都教第十六代教主,白若耶。”
是那个废除滇南九族私牢酷刑的白若耶?怎么会是他呢?姬洛当日在云岚谷听相故衣和爨羽争论,从中不难拼凑出白若耶其人,能废私狱,兴天都的人,必然励精图治,宽厚和善,又怎么会和这等恶心之物牵扯至一块。
他着实想不明白。
不是姬洛难以理解,便是白若耶本人恐怕也未想到,他所创的鬼哨会一度扭曲沦为惩罚人的酷刑——
蛊人和药人的出现无疑给追求力量的人带来喜讯,一些根骨不佳或者武艺疏漏的百濮人可以通过付出愿以承受的代价来换取力量的暴涨。重新追求武道,本无善恶可言,可惜,此术如兵戈一般,渐渐沦为杀戮的武器,有人开始种蛊害人,杀人甚至迫使他人成为奴隶,为己所用。
为了平息毒蛊之乱,白若耶呕心沥血十数年,终得一法,名为鬼哨,以哨音摧杀蛊虫,拔除毒蛊还智于人,同时并出手打压九部私狱,一度治效良好,将邪蛊之术清除殆尽。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白若耶死后三十年,种蛊人死灰复燃,且发现经年累月之下,当蛊虫与人共生共存后,鬼哨便轻则叫人痛不欲生,重则力量叠加,取人性命爆体而亡,以至于暗中衍生另一旁支,发展为酷刑,蛊厄。
顾名思义,蛊之厄难。
身旁哆嗦的江湖客闻言,再也顾不得石柴桑的身份,纷纷抱头逃窜至断裂的栈道边,焦灼地同对岸的人遥遥相望,脸上露出绝望和痛苦。
“我记得白姑早年曾大清洗过一次善使鬼哨者,这东西为什么还会出现在天都教!”
“究竟是谁在吹?谁!”
是啊,刚才究竟是谁在吹鬼哨呢?
姬洛下意识握紧拳头,借天象星子推演,暗合场中势力,最后将目光落在一处,心中思绪百转,难以言尽。
“啊!”
“啊啊啊!”
卓斐然眼中的目标不再是巫咸祭司,在场的每一个活人都成了他的攻击对象,身体里的蛊虫在哨声下尽数死去,连带抽走了他最后一丝生气。
失去载体,力量再不受控制,卓斐然拳拳出落自带崩山之劲,那棵经年不死的紫藤花树更是被他一招摧折。山石断崖上本就狭隘逼仄,人群被他如此冲撞,登时摔崖的摔崖,撞死的撞死,场面凄惨而混乱。
噗嗤一声,姬洛脚边摔来一人,在地上滚跌了好几圈,顾不得仪态,手脚并用爬起往少年身后钻。卓斐然咧着嘴对着少年,脸上肌肤浮肿已能见红痕,姬洛摸入怀中短剑,只待以“天演”之法识破此人死穴空门,一击毙命。
这会子再不得手软,石柴桑虽说自己能抵御哨声,可自卓斐然奔来时,却显露疲态,寸步难移。再厉害的人也是有弱点的。
就在姬洛拔剑之时,一道稚嫩的女声响起:“不许你伤害他!”
楼西嘉察觉爨羽被哨音所惑的异样,不敢痛下杀手因而投鼠忌器左右为难,未曾想姬洛受难,那心智不定的小女孩竟似有所感,一瞬清明,蓦然松手奔出,似乎想凭自己的毒手将卓斐然杀于当前。
“爨羽!”
卓斐然察觉威胁,愤然转身挥手,爨羽哪里受得住,当即破功被甩飞出去。好在楼西嘉紧随而上,凌空将她小小的身子拦住。
“楼姐姐……”爨羽怜弱地呢喃两声,撇头望去姬洛的方向,甚为担忧。
“爨羽?翎儿,刚才的是你妹妹?好,看阿婆的!”石柴桑也听得楼西嘉那声疾呼,脑中已勾画方才小妹救“兄”之景,强行破了防御,将木杖一转,朝着卓斐然腰腹就是一阵痛击,将这个烫手的山芋又打回了巫咸祭司的跟前。
大祭司站在枯树与落花之下,垂首俯视,神情姿态怜悯而沧桑,随后向卓斐然缓缓伸出手。
然而,就在大家紧盯那双手,猜测会否将人挖心掏肺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巫咸步子诡谲多变,手指转笛,在卓斐然神庭、百汇、膻中、鸠尾、气海、心俞、命门等几大穴位依次点过,仿佛绘出一图腾。随后他又咬开舌尖一点血,从缝隙中吐出,正落在正心,最后落掌与卓斐然双手相接:“六年前天都之变还有滇南以外的势力插手,眼下看来,他们曾假借我的身份从你府中夺七溟石,用以算计先教主白姑,你现在听我说,我一直在追查他们,只是白姑已殁,线索……”
可惜,眼前的人根本听不进一字一句。
卓斐然手指指甲崩断,贴着巫咸祭司的衣襟落下,他双眼垂下血泪,不甘而有怨,表情倔强而别扭,最后在弥留的意识前落得振振一叹:“我不杀你,并不是已了结仇怨,而是我不想再枉造杀孽。”
有那么一瞬间,这落英缤纷总教卓斐然莫名想起当年庭中练剑,花下耳鬓厮磨的流光。少时,双剑生婵娟,情谊绵长不绝,便以为此生足可如意美满;青年时,声震江左,与豪士谈客争论风月,得一虚名尽揽高牙;只可惜到了中年——
磨破的皂靴底碾压着地上花瓣,埋骨南疆尸难全,到头来才知道,人这一生永远难以估量。
“夫君,剑为利器,可救人,亦可杀人,汝为君子,还望时时自诫,切莫太阿倒持!”花树下的若芸腆着大肚子冲他微笑。
那年她身怀六甲,他在外因一纠纷与人斗狠,也是唯一一次失手伤人,归家后她便在家中枣树下如是说道。自那后他少有以武自恃,和善待人,渐渐活出仁德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