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眼时,爨羽觉得端袖玉立的姬洛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或者说,和爨翎大相径庭,姬洛待人的温情只是他的一部分,然而却是爨翎的一生。
“出城后再无追兵,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楼西嘉口述药人和蛊人之时,千万里出其一,你的珍贵完全可以媲美辟毒珠,怎么会左右就只有那么几个守卫?何况,那颗珠子还是假的,是有备而来。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他们在畏惧你,不过现在看来,解释为服从你的命令更为妥当。”姬洛娓娓道来,“谈及筚郎叨的见识,对乐府诗词的熟稔,非直系子弟不得解,甚而瞳洞的开启,或许也并非偶然。”
借着幽暗的光线,爨羽痴痴地盯着姬洛的眸子,仿佛里头能看出一朵花:“是,是我故意引你们去‘瞳洞’。”她不是在观人,而是在观那段岁月,被困瞳洞的那几日,竟是爨翎死后,她最快乐的日子。
姬洛向爨羽靠了靠,蹲下身子,单膝着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为何要引我们去‘瞳洞’?如果是因为八风令……不对,相故衣道出凯风令时,你无动于衷,说明你早就知道这东西在他身上,那时你在暗我们在明,四面还有毒瘴襄助,你想夺令,未尝没有胜算,何苦要……”
何苦要割肉取血,助他俩逃出生天?这一反常态!
爨羽努力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看起来竟有几分真挚。只听她放缓了声调,用清甜的口吻道:“如果我说是因为你呢?”
姬洛一怔,蹙眉起身居高临下打量着她。
女孩顿了顿,那种如夏阳秋菊般甘冽温和的表情慢慢涣散,最后只剩下刻毒的嘲弄:“哼,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凯风令对我来说算什么,我要见相故衣,不过是为了给那位制造点麻烦,毕竟,他可是唯一知道当年事情真相的人。”语落,爨翎抬起下巴朝另一侧半死不活的巫咸祭司点了点。
姬洛细细品味,忽而双手握拳,双眸一睁,笃定道:“不对!还有一个疑点无法解释,那就是隋铁心之死。”
他第一次提及隋铁心时,爨羽出声打断,将话锋引至其兄巫真祭司爨翎,而第二次再谈时,相故衣也只是草草两句泄愤,那时他们都认准了天都教参与其中,心中有愤,故而先入为主。
“这枚箭头。”
姬洛从腰上荷包中取出那枚刻有九章纹的银箭头,爨羽霍然变色,悄悄将膝上的衣布抓起褶皱,且听他继续道:“每一位九使皆有一物自证,此物为关拜月于南疆所得,想来应该是相故衣的,不过千算万算未曾想,在来这之前我遇到了谢家的小公子,他告诉我族中长辈曾经在爨府得到过一支一模一样的,那爨府的箭矢是从哪里来的呢?不妨大胆推测——隋铁心的死恐怕也与你们有关。”
“姬洛,你确实让我心服口服。是!隋铁心确实是我杀的!”爨羽深吸一口气,不避不闪,迎着他的目光直上。事到如今,就算她再有心隐瞒,以姬洛的聪慧,只需时日也能抽丝剥茧,还不如她一口咬定,来个痛快。
就在这时,姬洛忽然俯身上前拽住爨羽的前襟,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提起来。爨羽猛咳两声,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失态,杀隋铁心之时,眼前的人还不知在中原何处,用得着他来多管闲事替人报仇?
姬洛开口,却并不是因为这个隋掌门:“隋铁心是你手刃,‘瞳洞’亦是你开,那之下惨死的吕秋和董珠,是不是也跟你有关?”
“姬少侠。”一直默然听他俩对质的巫咸祭司突然开口,然而吕秋之死对他影响太大,姬洛关心则乱,将怀中短剑掷出,生平第一次恶狠狠把人给凶了回去:“血书上‘天都’二字,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还未可知,你最好也不要动!”
白衣祭司不愠不恼,却有些不明白姬洛的火气从何而来,这少年匆匆两面给他的印象颇为沉稳,一步一招走得冷静异常,万不该如此失色:“你这是要做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姬洛没理他。
爨羽涨红了脸,双手按在他的指骨上,眼中露出垂怜之色:“姬洛,我不认识什么吕秋吕夏的,杀隋铁心不过是因为他胆大包天敢插手我爨府的事,我既为族长,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两人对视,过了好半天,就在爨羽以为自己要窒息的时候,姬洛松开了手。少年颓然坐在地上,第一次觉得乱流之下,身心狼藉。
姬洛双手扶额,沉默良久后,他心中重新捋了一遍已知的线索:方才在顶上神殿,巫咸曾提及山中行走之人,若是剥离爨氏和天都教,那么还有第三波势力斡旋。既然这位大祭司话出如此信誓旦旦,恐怕是知道点什么的。
少年再抬头时,心中已平静下来,两眼如一汪泓泉,带着明断是非曲直的力量。爨羽抹了一把脖子,把脸别过去,心有余悸道:“我不知道。”
“大祭司,在下有一事请教,宋问别他为何非要杀你?”姬洛拱手,又恢复了一番公子做派,只是不再那么友善。
巫咸祭司叹了口气,眉目间晕开的人世间的烟火气:“此事还得从二十四年前‘茝仙子’柴北薇入滇南开始说起。”
……
永和三年,柴北薇的师姐,也就是如今的江蓠长老丹倩怡,因救人而卷入江湖仇杀被人暗害重伤,柴北薇阔别师门,独自前来南疆寻药,偶遇了白姑之弟,当时的天都教大祭司白行乐,两人暗生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