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聚会邙山的各派弟子,都是本派中的翘楚,除了受伤极重的数十人之外,其他的虽然因为吸了魔鬼花的异香,不能运用内家真力,但跑路的本领还是有的,在痛禅上人率领之下,轻伤的负重伤的,未受伤的则随着八大高手断后,虽然一败涂地,阵容却并不凌乱。
西门牧野叫道:“能多杀一个便多杀多一个,逃跑了的就不必去追了!”这班来历不明的黄衣人群相呼啸,俨如一大群发疯了的猛兽,逢人便啮,不论正邪,当者披靡!正派的弟子因为有人率领,伤亡还不算重大,孟神通邀来的党羽,武功最高的十来个人早已逃跑,余下来的争着逃命,自相践踏,片刻之间,几乎被这一班黄衣人诛锄殆尽!
赞密法师大怒,迎着两个向他奔来的黄衣人,大吼一声,这一吼乃是佛门无上的“狮子吼功”,那两个黄衣人被这巨雷般的声音一震,登时耳鼻流血,全身酸软,急忙后退,在赞密法师周围的十个来西藏喇嘛诸宗的弟子,急忙跟着他冲出重围,西门牧野给了两个黄衣人一服“惊神散”,转过头来又拦截其他的人。其实赞密法师这一吼大为耗损元气,若然西门牧野再去硬拼他,赞密法师也难逃此劫。孟神通这方好在有个赞密法师不肯弃众先逃,救出了十多个人。
被孟神通骗来做徒弟的那两个无知少年——曹锦儿的孙儿赵英华和赵英民,自出娘胎以来,几曾见过这等阵仗,“师父”已跑得无影无踪,他们吓得魂飞魄散,正在跌跌撞撞地胡奔乱跑,忽见姬晓风飞一般的从他们身边掠过,背后两个黄衣人大呼小叫地追来,赵英华赵英民叫道:“姬师哥救我!”喊声未绝,姬晓风也早已一溜烟地跑得无影无踪。
眼看这两个无知少年便要毙于黄衣人的掌下,忽听得一声喝道:“鼠子敢尔!”陡然间一团寒光冷气,在那个黄衣人的面前散开,紧接着两道剑光,同时袭到,来的正是唐经天夫妇。冰川天女先发出冰魄神弹,将那两个黄衣人阻了一阻,然后夫妻联剑,拦截在黄衣人和赵氏兄弟的中间。
唐经天虽然给厉胜男夺了他的游龙宝剑,但天山剑法仍在,一柄普通的青钢剑在他的手内也是威不可挡,何况还有冰川天女那把世上无双的冰魄寒光剑。他们夫妻二人早服下了用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不惧魔鬼花的异香,双剑齐出,宛如二龙抢珠,刷刷两声,把那两个黄衣人的右臂齐根削掉,唐经天插剑归鞘,左手抱起赵英华,右手抱起赵英民,拔步便跑。
冰川天女给他断后,仗着玉剑冰弹,闯出敌阵,那群黄衣人摸不着唐经天夫妇的底细,见这对男女全然不惧魔鬼花的异香,一出手便伤了他们的两个同伴,都不禁大大吃惊。其实这群黄衣人的本领,若然以一敌一,并不在唐经天夫妇之下,唐经天夫妇之所以能够成功,轻轻易易的便从虎口救出人来,一来是出其不意;二来是他们夫妇的剑法配合得妙到毫巅;三来是冰川天女的玉剑冰弹,乃是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武林异宝,那两个黄衣人正在肆无忌惮之际,骤然间被冰魄神弹所袭,猛吃一惊,来不及招架,便给削了手臂。这一来,这群黄衣人的气焰顿时受挫,不敢追赶。
唐经天夫妇冲回来救人,再杀出敌阵,来去如风,总共还不到一盏茶的时刻,便追上了大队,将赵家兄弟交给了曹锦儿。曹锦儿骂道:“你这两个畜牲还有脸回来见我吗?为什么不跟你们的师父去!”举起龙头拐杖便打,翼仲牟将她拦住,劝道:“请掌门师姐念在他们年幼无知,饶了他们这一遭。”这两兄弟也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向祖母求饶。曹锦儿是非常溺爱这两个孙儿,只因当着各派武林宗匠的面前,不得不装模作样,一经劝解,自乐得乘机收篷。
各派掌门各自查点本门的伤亡人数,总计起来,死亡和下落未明的有八十七人,重伤的有七十六人,轻伤的更是不计其数,金光大师叹道:“想不到邙山大战,落得如此收场,正邪双方,均是一败涂地!”翼仲牟道:“西门牧野的名头我在三十年前还曾经听过,这一大群黄衣人的来历我却是一个不知,咱们这场惨败,不是败在孟神通之手,而是败在这群来历不明的黄衣人之手,真真是意想不到!”各大门派帮会的掌门人中,以丐帮的掌门翼仲牟见闻最广,连他都不知道这群黄衣人的来历,其他的人更不用说了。痛禅上人沉吟半晌,说道:“孟神通的本领之高,除了天山唐大侠夫妇之外,中原的武林人物,只怕无人是他敌手;如今又添了西门牧野与这一帮黄衣人,个个狠心辣手,今后武林的劫难,正是方兴未已呢!为今之计,只有请各位暂时到小寺养息疗伤,一方面打探这群黄衣人的来历,一方面派人请唐大侠夫妇出山,同谋应付。”少林寺离邙山不远,寺中尚有数百武艺高强的僧人,避难疗伤,自是最理想的所在,各派掌门,听了痛禅上人的话,均表赞同,只有曹锦儿蹙眉不语,痛禅上人瞧她一眼,问道:“曹大姐,你在惦念你本门的小师妹吗?”
曹锦儿给痛禅上人道破心事,面上一红,说道:“不错,这群黄衣人来得蹊跷,只怕他们也会分出一些人到观中捣乱。之华昏迷未醒,万一落在坏人手中,教我、教我如何对得起吕姑姑。”她想起以前对谷之华的诸多误解,想起四年前在邙山会上丝毫不留情面的将她逐出门墙,再想起了她这次舍了性命的维护自己,想起了她是吕四娘的唯一传人……确是由衷感到惭愧。痛禅上人道:“此事确属可虑,好在有冯琳母女保护着她,纵算众寡不敌,将她救出来谅还能够。不过,在观中疗伤的不止是她。还有几位武当派的门人,只怕冯琳难以兼顾。”唐经天夫妇和雷震子同声说道:“待我们再去一趟。”痛禅上人道:“有三位前往接应,那是最好不过。”唐经天等人正要动身,痛禅上人忽然道:“且慢,且看是谁来了?”就在此时,只听得远处一声长啸,唐经天听出是他姨母的声音,大喜叫道:“是他们脱险回来了。”暗暗佩服痛禅上人远处听声的本领。
过了片刻,只见幢幢人影已从山坳那边出现,这时虽是午夜时分,但月光皎洁,看得甚为清楚,领头的正是冯琳。雷震子、唐经天都同时喊出声来,不过,却是一喜一忧,原来武当派受伤的九个门人,一个不少,都随着冯琳回来了,反而是李沁梅、钟展和谷之华却一个不见。
这桩奇怪的事情得从头说起,且说冯琳将谷之华抱回观中之后,试用红教的大藏解穴功夫给她解穴,大藏解穴功夫可破任何奇门点穴,但用在谷之华身上,却是毫不见效。冯琳暗暗吃惊,心中想道:“果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孟神通的点穴法连我的大藏解穴神功都不能破,我虽然未曾与孟神通比试,但据此看来,我已是输给他了。只好盼望痛禅上人得胜归来,再给她解救了。”她将谷之华安置在静室之中,吩咐李沁梅和钟展好生看护,便去给那几个受伤的武当弟子疗伤。
李沁梅在谷之华耳边唤了几声姐姐,谷之华哪里会答应她,李沁梅泪盈双睫,低声说道:“谷姐姐真可怜!”钟展道:“痛禅上人说她并未受伤;只是一时昏迷未醒,待痛禅上人回来,自能解救,师妹不必心焦。”李沁梅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我恨不得早一刻能与她说话,我有许多事要问她。嗯,这几年来我寂寞死了,找不到一个可以和我谈谈心事的人。”钟展神色黯然,强笑说道:“这么说我倒真羡慕你的谷姐姐了,她与你相处的时日不多,你已把她认为平生知己。咳,真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分,强求不来的!”
李沁梅呆了一呆,道:“师哥,你、你说什么?”钟展道:“我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勉强不来。比如说咱们自幼一同玩耍,一同长大,但在你的心目中,我就比不上,比不上她!”钟展平素不善辞令,但这一段话乃是他有感而发,却是说得极为诚挚,且又带着几分激动,几分辛酸。李沁梅天真无邪,过去由于金世遗占据了她整个芳心,因此一直未曾觉察到钟展对她的心意。这时蓦然听到钟展辛酸的话语,细嚼他话中含意,方知这位师兄对自己竟也是一片痴心。钟展这段话明里是说羡慕谷之华,暗里则是指金世遗。是李沁梅对金世遗生死难忘的感情,令得他既羡且妒。
晚风中吹送来一片花香,月亮从窗外的繁枝密叶之中探出头来,窥伺他们。银白色的月光下照见李沁梅微带红晕的杏脸,钟展却低下头来,不敢望她。
李沁梅默然无语,她倚着窗户,出神了好一会,忽地说道:“师兄,我知道你在关心我,我很感激你。正因为咱们自幼一同玩耍,一同长大,我早已把你当作家人一般。没有什么人可以代替你,我也从没有想过要将你去比什么人。但我对谷姐姐另有一种情分,我欢喜她,我敬佩她,我可怜她,嗯,你,你明白么?”钟展黯然道:“我明白的。只是,只是——”李沁梅道:“只是什么?”钟展叹了口气道:“唉,还是不说的好。你明白我的心意,那就行了。”李沁梅说的是谷之华,实在则是诉说自己对于金世遗的情感,这,钟展当然也明白。他本来想拿“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去劝解她,但李沁梅没有明白说出金世遗的名字,他这些话语也就不便出口了。
李沁梅心乱如麻,就在此时,他们二人所不敢提到的那个名字,忽然从谷之华口中说了出来。谷之华像是在梦呓一般,低低地唤了两声:“世遗,世遗!”声音虽极含糊,李沁梅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怔了一怔,急忙走近床边,推一推谷之华的身子,叫道:“姐姐,醒来!醒来!”
谷之华并没有醒,转了个身,仍然用梦呓一般的声音唤道:“世遗,世遗,别离开我……哦,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你,你说得对,你别走啊!”李沁梅心头一震,在她的“灵府穴”一戳,道:“谷姐姐,你说什么?是我在你的身边,你以为是谁?”谷之华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双眼紧闭,梦呓般的声音也停止了。李沁梅本来是给她解穴的,却不料反而令她再度昏迷。
原来刚才冯琳用红教的“大藏解穴神功”给谷之华解穴,虽然没有立即见效,但却刺激了她的神经,令得她在全然无知无觉的状态中有了一丝知觉,陷入了一种朦胧的昏迷梦境中,朦胧中感到似是有人在她的身边,因此自自然然就唤出了她最思念的人的名字。只因孟神通的点穴法与正宗的武学截然相反,所以李沁梅给她解穴,弄巧反拙,反而又令她失了知觉了。
李沁梅失魂落魄的呆在一边,忽听得钟展说道:“我以为那是多嘴的江南胡说八道,原来这、这竟是真的。”李沁梅道:“师兄,你、你说什么?江南他、他说什么?”钟展道:“江南说金世遗生前对她一往情深,在上次的邙山会上曾为她竭力辩白,而今看来,谷之华对他也是念念不忘,唉,只可惜,只可惜人死不能复活!”李沁梅叫道:“嗯,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过了半晌,她却又忍不住问道:“上次邙山会上,那是怎么一回事?”钟展道:“如今已是一死一生,这件事还提它做甚?唉,还是不要说吧!”李沁梅叫道:“不、不!他们两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凡是关于他们的事情我都想知道,你、你还是说吧!”
上次邙山会上金世遗为谷之华辩护的事情早已轰传武林,只因大家怕刺激李沁梅,都瞒着她,如今李沁梅已觉察了谷之华对金世遗的隐情,且又连连追问,钟展把心一横,想道:“都说给她听,或者可以断绝她对金世遗的思念,对她反而会有好处。”于是将他所听到的都说了出来,又道:“四年前,你不是曾听江南之言,到过崂山去探访金世遗的下落吗?听说那次他本来是准备和谷之华一同出海的,后来不知怎的却换了那位厉姑娘了。”李沁梅道:“你是听谁说的?”钟展道:“咦,你妈妈未曾对你说过吗?”钟展明明知道冯琳瞒着女儿,但事已如斯,为了断绝她对金世遗的痴念,宁可令她大哭一场,因此将冯琳所告诉他的也都说出来了。
奇怪的是李沁梅并没有他预料中那样悲痛,只见她呆了一会,忽地凄然一笑,自言自语地说道:“谷姐姐,我只道我可怜,谁知你比我更可怜!我还有母亲、还有师兄,你失去了他,却是什么人也没有了!唉,为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为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要是他能够复活的话,我一定将你的心意告诉他,我想,他、他会听我的话的,我要叫他和你永不分离!”要知李沁梅乃是一片无邪的赤子之心,虽然她初恋的感情不会这样容易清除,但当她发觉是她所敬爱的谷之华也像她一样爱上金世遗的时候,她确确实实不是感到妒忌,而是感到谷之华的可怜了。
十五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透过繁枝密叶,穿过碧纱窗户,李沁梅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一段话,静默下来,在月光下宛如一尊女神的塑像。钟展呆呆地望着他的师妹,忽地感到在她的身上,好像蒙着一层比月光还要圣洁的光辉。钟展心头也渐渐宁静下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忽然发现在“女神”的面颊上,滚下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她在想些什么呢?是悲伤金世遗的不能复生,还是为谷之华的命运而叹息?或者是既哭别人又哭自己呢?
李沁梅在想些什么?她正在想起四年前的一件往事。她被孟神通囚禁在石室里,和谷之华初会面时的一段情景。她与谷之华一见如故,向谷之华毫不掩饰地诉说了自己对金世遗的感情,谷之华指点她到崂山去找金世遗,后来又千方百计的联合了陈天宇他们将她救了出来。她记起了当她和谷之华谈到金世遗的时候,谷之华的眼角也蕴着泪光,她当时以为谷之华是为着自己的身世而伤心,现在她完全明白了,敢情谷之华当日的心情就是与自己此刻的心情完全一样。可是,当时的金世遗还是活在世上的啊,而谷之华却忍受着自己的难过,毫不踌躇的将金世遗的行踪告诉了她(这和厉胜男的用谎话骗她,恰好完全相反!)现在她完全明白了:是谷之华为了要成全她,宁可牺牲了她与金世遗的感情。
月光下的谷之华静静地躺着,在李沁梅的眼中,谷之华也像蒙着一层比月光还要圣洁的光辉,李沁梅心痛如绞,低低地唤了一声:“好姐姐!”暗自想道:“可惜、可惜他已经死了。”
钟展叫道:“师妹,你、你——”李沁梅道:“我、我没有哭!”又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悄悄地揩干了脸上的泪珠。就在这一刹那,忽见树梢风动,似是有个人影,突然间一闪就不见了。李沁梅蓦地一惊,大声叫道:“世遗!”但只见明月在天,风停树静,远远地望出去,除了几块略似人形的石头之外,哪里还有什么!
钟展颤声叫道:“师妹,你、你瞧见谁啦?”开了大门,便奔出去,同样的什么人也没瞧见。李沁梅讷讷说道:“想必是我眼花了,他、他哪里还能复生?”钟展忍着伤心,强笑说道:“你和他是好朋友,我一再地提起他,难怪你会想及,心有所思,幻影就会出现了。”
李沁梅道:“我找妈妈去,我有点害怕!谷姐姐刚才会讲梦话,想是已有了点知觉。我叫妈妈再给她解穴。”钟展道:“还是你陪着她,我去吧。”话犹未了,忽似有人在他耳旁边轻轻叹了口气。
钟展大吃一惊,就在这时,只听得李沁梅尖叫一声,声音中充满惊异和恐怖,钟展回过头去,他们本来是跨出房门了的,这回头一瞧,登时吓得他魂飞魄散,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连本来是躺在病榻上的谷之华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