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眼时分,他听到少年低声唤他:“喂,小叫花,你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你来这可有什么打算?我看你脸上点点斑斑倒像是麻风,但又不全像,这样,你站起来让我瞧瞧,我懂些医术,若是麻风就没办法了,若是别的,兴许我还能帮你治好呢。喂,小叫花?小叫花子!”
他二人素昧平生,不过此番萍水一遇,他为何要好心医治他?看这小子眉目精明,绝不是个木讷老实肯吃亏的家伙。刘去唇边微微泛起一丝冷笑,默然不语。
他手中紧紧捏着那块玉佩,缓缓想起了阿娇。
“喂,叫你呢?小叫花?小叫花?”
他不理他,少年自找了没趣,以为是他困乏了,哼哼了两声,遂也睡了。
洞外雨声渐小,淅淅沥沥……
刘去哪还睡得着?眼眸中,阿娇微微笑着的一张脸浮上来,然后渐渐变成了一张血肉模糊的凄零模样……
在他眼内反反复复不停摇晃,晃得他的整颗心都疼得绞到了一起。
夜里的山中,带着一丝深入骨髓的凉意。这样的晚上,寒冷让人的一切感官都变得格外清晰起来。是他辜负了阿娇,甚至,是他间接害死了阿娇。
他心里隐隐明白,杀死阿娇的那个凶手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救他、养他的义母,卫子夫。
但是,他能杀了卫子夫替阿娇报仇吗?
现在的他,也许可以眼都不眨一下杀掉任何人,可是对于这个女人,他始终下不去手!
当初,他潦困深宫,受人磋磨,整日濒临在生死一线,是她,是这个只比他大些许年纪的女人向他伸出了手——
他一直记得,那日,卫子夫牵起他的手,将他从那阴暗潮湿的房子一路牵着回甘泉宫的场景,她的掌心是绵软的,是温热的,像他死去娘亲的手。
他一直记得,甘泉宫中,是这个女人,竟完全不厌弃他,着宫人打了热水,俯身亲手给他洗澡……
他的亲娘死了,这么多年来,她就像他的母亲。
在选择代政之人的过程中,是她一直在其后默默鼓励他,予他支持。
……他蓦地紧紧咬了牙。
此时,耳边有轻微声响传来,他警觉性极高,微微侧耳,只辨出是那少年蹑手蹑脚出去了,随后又悄悄折回,紧接着,一股风向他袭来。这小子竟要暗自偷袭他?!
他眸光一暗,正要反手一拧,将那小子的胳臂拧碎!转念一想,却是倏然跃起,对着少年猛然扑去。
“啊……”少年果然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也掉了出来,整个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那东西……是一根破树枝。
“死、死……死叫花子,你这是要吓死小爷呀!”少爷眉毛一横,骂骂咧咧从地上起来。
刘去冷冷笑道,“是有人偷袭我在前,怪得了谁?”
少年却突然叹了口气,“唉,谁让我和你说话你又不理不睬,我不知道你身上到底是不是麻风,所以不敢轻易碰你,便想用这种办法叫你起来,这样我才好仔细看看,方便确诊下药啊。”
“你我不过萍水之交,我是生是死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对我好?我早和你说过,我没有任何东西能回报于你。”他看他一眼,语带讽刺。
“气死你爷爷我了!你这臭叫花子怎么这幅样子?干嘛老想着我要你什么!就你这样子,我能图谋你什么啊!要财没财,要色没色!我难道就不能什么都不要么!”少年气极,跳将起来,向着他龇牙咧嘴,幽幽灯火中,少年唇·红·舌·粉,一口小白牙森森发光。
刘去肌肉不觉微微一紧,竟有种像是被他咬了一口的感觉,一股微麻酸痒的感觉从腹部蹿起……
他毕竟长这少年几岁,又见多识广,立下便反击回去,“不能。我的养母养我,是因为我将来可以替她披荆斩棘;我的兄弟跟我,是因为我曾不顾性命将他们从刺客手中救起;我的侍从敬我,是因为我从许多人中独独选了他们,给了他们新生。对我好、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的人曾经是有,可是她们都已经死了。后来,我在分夺家产的过程中失去用处,便被父母兄弟赶出了家门。你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最后一句虽然是他胡编的,但实际上是,如果此番他不能在朝堂上拿下替武帝代政的权利,他又如何不是这番下场呢?
他驾车从宫中一路颠簸至此,路过多少郡县、村落,沿途各种人情百态,有厌弃他的,有假意示好以图他钱财的,虽然其中,也有怜他可怜的,可这些人也不过是嘴上说得多,而后至多施舍给他些残羹冷饭罢了,除此,便再没做些什么,毕竟,只是一个陌生人的生死,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