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宁真在做哨船时吩咐,将一截巨大楠木中间剖个缝,文火烤软后打入楔子,许多楔子将大木撑开,两头自然翘起。熄火把中间挖深,就是个全原木的艇身。结实自不用说,样子也漂亮极了。
&ldo;这五只奇怪的哨船,不是南洋的形制吧?&rdo;冯文成说,&ldo;是佛朗机的哨船吗?&rdo;
&ldo;不。这叫维京战船。是我从佛朗机的书里看到的。&rdo;
那老船匠插一句进来:&ldo;佛朗机的书,有中土文字所撰的?&rdo;
宁真笑了,&ldo;没有。那是拉丁文。&rdo;
&ldo;宁东家看得懂拉……丁文?&rdo;
&ldo;不错。&rdo;
老船匠恭敬退后。似乎宁真愿意跟他多聊几句话,便很高兴。宁真又检查了几根桅杆的长度,把桨橹掂起一头试试份量,叫过伙夫问还有多少粮食,一听六七石,&ldo;竟还剩这么多!&rdo;冯文成笑道:&ldo;这是我做错了。没算好船造得有多快。东家,今日下水的话,是不是该把章铭立章大人请来?&rdo;
宁真急忙说是。既然咱这是违禁的营生,豪门大官相贺是不可能了,但章大人于我等多有照护,不管来不来都是要请的。可惜闽南老船主们住得远了,不然真该一一请到,比如林家,沈家,李家。她一边絮叨,一边有意无意,看看那个老船匠。他只微笑不语。
宁真围着船走了一圈,又走一圈,便是想跳。她刚才出发时精神差得很,现在满心胀足了欢喜。心想我果然不是大茶壶的料,浪花,烈日,海港,才是注定的家园。她看到几个水手打开右舷的一块盖板修葺什么,大红夷炮的炮口赫然在目。
&ldo;怎么没下水就装炮了?&rdo;宁真问冯文成,&ldo;过会儿船要大俯大仰,岂不危险?&rdo;
&ldo;这炮重逾千斤,海上风浪那么大,我不放心。此刻尽数装好,若出问题,也好处置。所有炮座铆钉,我都仔细检查过了。&rdo;
宁真点点头,&ldo;想得周到……但船身重了,一会儿吃水够吗?&rdo;
&ldo;大致不差。身下垫了一百二十根滚木,便是不够,也没问题。&rdo;
&ldo;怎么拖呢?咱们没准备牛马……&rdo;
冯文成笑了,&ldo;恐怕这里每一个人,包括火夫厨娘,皆愿亲手拖船下水。&rdo;他挺起胸膛,&ldo;且不管宁船主是否有令,我可是第一个要拉纤绳的!&rdo;
宁真咯咯笑出声来。众人也有雀跃之色,便是那边炊烟四起的地方,一双双眼睛也越过炒勺往这边看。几个船工女眷在空地上摆桌子,拿红布一张张铺了,心不在焉,只盼她别再逛了。
&ldo;好了,&rdo;她手一挥,&ldo;文成,开始吧。&rdo;
冯文成道声&ldo;好嘞!&rdo;带二十几个人拿起铁锨,只一盏茶功夫就把临时水坝的土层掘开,露出下面一道原木栅栏。然后将稳定大栅栏的土筐用滑轮一筐筐吊起,栅栏渐渐松动,海水灌入船台凹地。最后栅栏垮掉,放入大水,书乐号给托得全身一震,船下的滚木格格作响。冯文成把浮起的木片直踹进海里。与此同时,上百的人拉起纤绳就是一声喊:&ldo;嘿‐‐!&rdo;
滚木吱嘎作响,战舰缓缓前移。一帮小子脱得只剩裤衩,潜到航道底部去清理杂物,塞入滚木。一直陪着宁真的老船工也卷了袖子抓住木杠,跟伙夫漆匠共同使劲,&ldo;推呀……嘿!&rdo;
只两下,书乐号就越过了临时水坝的所在,向前滑行。人们纷纷跳开,有些碾断的滚木东一截西一段向两边飞散。然后轰隆一声,林间腾起大片海水,船头一低一昂,摆了两摆,便漂浮在海面上了。一时大声鼓噪,连宁真都扯着脖子高喊!海上人家,还有什么比大船下水更幸福的?
众人兴奋了好久,头一批饭菜已经都摆上桌,厨娘只在抱怨凉了凉了。李泽威骑着马回来,刚好看见下水的一幕。他带回来六大罐高粱酒,满脸的憨笑,把桌上的空碗全倒满了。已经有水手往饭桌上蹭,探手就偷,老腊肉的白光嘴边一闪即望天走开。
宁真高兴了这半天,精疲力尽,拖了把凉椅坐下,叫冯文成他们先吃饭,过一会她再跟大家喝酒。刚才喊得太响,只觉咽喉很难受。那老船匠走到她面前,有点儿怜悯地看着她:&ldo;小东家,这里有的是木料,器具更是齐全,何不让我们为你造一具……孔明椅?&rdo;
&ldo;我还能走。只是时时看顾这脚,太过耗神。&rdo;
老人蹲下身子,摸她右脚筋断之处。宁真缩了一下,只觉他满心好意,便不再动。老人仔细捏了一遍,&ldo;你若入海,单足立在指挥台上,只怕撑不了一场水仗啊。我可以为你造个足撑,与鞋相连,能放心走路……&rdo;
&ldo;你不是船匠吗?这等精细木工也会?&rdo;
&ldo;倒的船匠没错,但几十年干下来,也就成精了……&rdo;
两人笑了,宁真忽然觉得有一股慈父气息,从老人雄阔的后背散发出来。
&ldo;一个足撑,一个孔明椅,都可现时起造。今春闽南动工的大船,只有你一家成了啊。&rdo;
宁真大吃一惊:&ldo;你怎知道?&rdo;
老人正要回答,忽然目光转了,紧接着猛然起身。那金止月正从高处飞奔而下老人急道:&ldo;快!船主,棚子里有家伙!&rdo;抬住腋下把她一把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