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t;婶子,你屋子里歇着吧&ot;她正正地截住大妈的去路,又说,&ot;你侄子刚走!&ot;
&ot;刚走?&ot;大妈急问,&ot;到哪儿去啦?&ot;
&ot;到飞龙镇集上去啦&ot;
&ot;不是说好了要开会吗?&ot;
&ot;他说,叫你们先开着他有急事儿&ot;
大妈心里十分有气,当着他媳妇的面又不好发作
&ot;婶子,你不到屋里歇一会儿?!&ot;李能的媳妇虚假地让了一让,就回到那个有大玻璃窗的房里去了
大妈愣了愣,只好走出那个大黑梢门
&ot;不开不行!&ot;她忿忿地想,&ot;你就是条泥鳅,我也得把你抓住!&ot;
她决定,立刻到飞龙镇去
傍明时停息下来的黄风,现在又刮起来了凤凰堡离飞龙镇虽只有十五里路,中间都是河滩,大风一起,黄沙滚滚,好像遮起一道黄色的帐幕,连几里以外的村庄都看不见大妈的腿脚一向很好,连年轻人都跟不上她,这是她在游击战争年代,经常随着部队行军转移练出来的但是,今天一阵阵扑面的风沙,打得她睁不开眼,她不得不走走停停,有时还得背着脸倒着迈步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才听见飞龙镇嘈杂的市声
这飞龙镇有两千多户,光街道就有二三里长,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镇;今天又逢大集,人特别众多,大妈一时哪里找得见他她在人丛里挤拥着,串街过巷,直到傍午时分,还没有找到李能大妈究竟上了几岁年纪,早上又没吃饭,觉得又累又饿,有点心慌想买点东西充饥,身上又没有带钱只好找到一个有井的去处,扶着人家的桶錾儿喝了一肚凉水,坐下歇了歇,才觉得心里安定了些
大妈心中气恼,正想回返,这时遇见凤凰堡一伙乡亲,说李能在牲口市买牲口哩,就立时站起身,向村北走
大妈走了不远,望见李能牵着匹明光锃亮的大黑骡子笑嘻嘻地迎面走来他一走一晃,十分洋洋自得,连脚步都有些轻飘飘的
&ot;我的婶子,你怎么也赶集来啦?&ot;他愉快地打着招呼
大妈心里十分不满,反问了一句:
&ot;你说我为什么来啦?&ot;
&ot;唉唉,我的婶子,你就多包涵着点儿!&ot;他嘻嘻地笑着,又回过头去瞅了大黑骡子一眼,&ot;我是实实在在来不及啦我早就听说庞各庄这匹骡子要出手,要是晚到一步,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儿啦!&ot;
说着,他把大黑骡子往大妈身边牵了牵,拍了拍它那肥墩墩圆滚滚的屁股蛋子,满脸是笑地说:
&ot;你瞧瞧这身架!这膘!浑身连根杂毛都没有,简直像黑缎子似的!你说咱全凤凰堡有没有这样一匹骡子?一依我看,比当年谢家拉轿车儿的那一匹还显着威势你估估看,得值多少?&ot;
大妈斜了一眼,没有答言
&ot;你估不准吧,&ot;他笑了一笑,用手指比了个&ot;八&ot;字,&ot;就这个数儿!我给他750万(当时一万元,相当于币制改革后一元),那小子非要900万不行直嚷嚷了这么半天说心里话,950万也值要是一块儿套上我那匹大青骡子、小黄骡子,拉一千多斤货,简直就像闹着玩似的用不了几趟就挣回来了……呃,你再看看这口!&ot;
他一边说,一边去掰大骡子的嘴,大骡子高高地仰着脖子抵抗着,回避着
&ot;娘的,你还不老实哩!&ot;他骂了一句,终于使劲拉住嚼子用强而有力的手把牲口嘴掰开,指着说,&ot;你看,一点不错,还刚刚五岁口哪!用上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你,你再看……&ot;
&ot;李能!&ot;大妈截住他的话头,忍住气说,&ot;咱计划那会,你倒是开不开?&ot;
&ot;开呀!开呀!&ot;李能一连声说,&ot;我再买根鞭梢儿,咱们马上就回&ot;
大妈只好忍着气跟着他跑了好几个小摊儿,试验了好半天,才买了一根鞭梢儿,这时已经晌午错了
大妈催李能快回,李能仰起脸看看太阳,眼珠儿骨碌骨碌转了几转,笑着说:
&ot;婶子,你是不是先走一步,我保证随后赶到&ot;
&ot;你还要干什么?&ot;
&ot;我跟你实说,你出来得晚,我出来得早,我一早起吃了两张小饼儿就起身啦我这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先随便点补点补去,随后就到&ot;
大妈怕他再耍什么花招儿,就说:
&ot;你吃去吧,我等着你&ot;
两人来到饭铺门前,李能在一棵树上拴好骡子李能虚假地笑笑,用一种既不失礼貌,而又决不是邀请的口吻让了一让:
&ot;婶子,你不进去吃上一点儿!?&ot;
说完这话,不等大妈回言,就走进去了
大妈带着满头满脸的黄尘,饥肠辘辘地坐在店铺门外的石阶上里面是锅勺的乒乓乱响,和一片嘈杂的说笑她从眼角里扫见,李能满面红光高踞在座位上,守着一大盘肉,一锡壶酒,正在细斟慢酌不慌不忙地吃着,一面津津有味地同一伙熟人谈着他今天再也离不开的关于大黑骡子的话题大妈不由一阵难过,低下头去她想起,土改以前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有人来告知说,村里有一个贫农饿倒在炕上不能动弹那是谁?那就是在店铺里守着酒肉细嚼慢咽的李能当时大妈立时取下饽饽篮子,兜了一兜红高粱面的饽饽,冒着鹅毛大雪,连夜推开他被大雪封着的屋门,把饽饽递到了他的手里,感动得他流下了一大把眼泪,&ot;婶子,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你&ot;这就是他当时说的土改时,他在村里当民兵,在大妈家里吃喝也从来不分彼此而到了今天,他连虚假的谦让都不敢多说上一句大妈忽然意识到,她和许多贫农同李能之间的距离,已经像隔着深远难测的云雾似地变得下十分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