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支船队在上京河道赛龙舟,擂鼓声咚咚锵锵,远远可闻,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炽热的空气里炸响,烧红了半边天的云彩。老人经过几天的细心照料,已经大好,就是年纪大了,担不起病,身体还有点发虚,终日在屋里将养。“今儿外面这么红火,倒像是有人家娶媳妇呢。又是敲鼓打锣,又是放鞭炮喝彩。”
“不是,是赛船呢。据说是醍醐茶庄主办的。好大热闹。”暖香小心给老人带上香黄色艾叶熏过的云片抹额。
“出去玩吧。小姑娘家,正直好时候,将来嫁人了,又是孩子,又是婆婆,哪里还有这种闲心。”老人慈爱的摸摸她的脸:“暖丫头可是越来越俊俏了。”
暖香拿出玻璃山纹小手镜自己看,笑道:“真的吗?我也这么觉得呢。”惹得老人笑着捏她腮帮:“好不知羞。”
确保老人一切妥当,暖香特意换了件轻薄鲜艳的衣裳,带了糖儿出门去。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有卖油炸撒子的,有卖酸梅冰雪水的,还有炒瓜子花生的。另外还有辟邪玲珑球,驱虫大花团,不一而足。
暖香戴了帷帽,一路走到河边醉江南小楼,事先订的雅间早已准备停当。醉江南的招牌菜松鼠鳜鱼乃是一绝,特取上好鲫鱼,去骨,拖蛋黄,砂锅上火,炸成金黄,让指刀细细切出花型,作成可爱的松树样子。最后上盘,放上头,撒上熟虾仁,放上香菇丁,冬笋干。刚盛进盘端上来,会有松鼠一样,吱吱的叫声。色彩鲜艳,让人食指大动。
暖香美美的享用一番,又打发糖儿去吃点心,自己打开窗子,临水看去。有那窄窄长长的龙船,上面缠绕五彩潘胜,有人擂鼓,有人划桨,动作整齐而威猛。他们穿朱红衣服,系玄色腰带,露出小麦色的精壮的手臂和腿脚。日光下,那健康的肤色好比刷了一层油,看得人心中热气腾腾几乎移不开眼。
也有那水性极好的人,扑通一声窜进河里,鱼一般消失不见,忽而又在老远的地方露出头。水洗过的强壮精健的脊背,仿佛黄玉一般闪光。
楼下,几个衣帽齐整,服侍华贵,员外模样的人正点头哈腰走出来,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陪着一个俊逸夺目的年轻人。不是别个,正是言景行。他不像别的当家,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鲜少亲自过问生意上的事。只任免手下南北东西自有得力大掌柜。他们既有更大权利,又有更大收益,自然乐得尽心。尤其这位年轻主子并不好糊弄,监察上掌控严格,所以各个老实。这次主办龙舟会炒热手下茶号也是他的注意。不仅像以往那样,走高端路线专攻贵族雅茶,如今物阜民丰,百姓又余钱,他要把通俗茶汤打入寻常百姓家。
言景行算算那些送给郎署公子的茶叶,又想想宁和郡主的茗烟会,心道借势果然省力。杨小六那家伙一定不知道我给他家交了多少税。
郎署那俩损友萧原,章良,又在屋里叫他吃酒,还说有小红香在唱戏。三杯下肚,看啥都带粉红,那姑娘不过皮子白净些眼神风流些,也值得他们夸成西施貂蝉。言景行细观半晌,忍不住道:“不过寻常章台姿色耳”却被俩人痛批无趣,不懂风流俊赏,赏花怜香。那姑娘嘤嘤嘤要嗔不嗔,要罚三杯。言景行想到上次酒醉失态,多少有点羞涩,当下转身就跑,心里默默逼视他俩一炷香。
却不料这边刚接洽完几个大掌柜,无意中一抬头就看到暖香------
桃红,又见桃红。
雪白薄纱六出冰花纹路松松穿在身上,露出里面鲜艳小绸褂,苍黄鸟儿小桃红,前倾着的角度,仰望的视角,只显得胸前一对小兔蓬勃可爱。白生生脸皮,黑真真头发,红润润嘴唇,眼睛直直望着远方。
言景行不由得顺着视线看去,就望到自己手下请来的船队正在那里上演绝活,一大堆半大伢子,活泼精干,就在水里叠罗汉,翻跟头,披发纹身,好不引人注目。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赤膊上阵,都不穿衣服------言景行看看那一大团泛滥的男色,又看看二楼高台上几乎傻掉的暖香,心中火气蹭蹭往上冒:这算怎么回事?
“去,让他们给我穿上衣服!”
庆林得令,一脸懵逼:“少爷,人家那杂技耍了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么来的。”
言景行揪他耳朵:“这儿是京城,天子眼皮底下,哪个放他们有伤风化!”
庆林一叠声叫是,捂着耳朵跑走,不懂少爷火从何来。话里带刺儿,明显是受了气,可刚刚点完账,明明大丰收,哪里来的气?
那边皇帝带着皇后微服跑出来,正看得津津有味,却不料中途休息,再一露头,他们就穿上了紧身小袖衫,五颜六色,下饺子一样噗通噗通跳进去。皇帝磕着瓜子,有点愕然:“这怎么还换了行头?”
皇后正把刚剥好得圆溜溜的鸭蛋放在嘴里,大眼一望,随口说道:“这叫步步高升五福报喜,新人唱新戏,讲究!”
皇帝深以为然。
还看!你还看!而这边言景行犹自心意难平,越想越觉得难受,他觉得有必要替死去的老齐教一教女儿什么叫矜持,从萧原那里把他的弓箭拿过来,舒臂,瞄准。嘭!
暖香冷不防吓了一跳,一低头就看到黑亮亮一根箭矢钉在自己右下方。她第一个反应是捂着胸口尖叫,幸而活了两辈子到底不一般,迅速找回了淡定,她用力把箭□□,抖一抖,把被插得死死的蝎子抖掉。
“谢谢你,不然我要被蛰了。”暖香吁了口气。果然不愧是端午,毒虫横行啊。看来醉江南还得用艾叶草多熏两遍。
言景行默然不语。
暖香愣了两秒,似乎终于想到自己刚才在干什么。哎呀呀,好尴尬,简直孟浪。嘭!她缩了回去,把窗子关得死紧。
“-----”言景行更加默然。
糖儿正好端端的吃鸭蛋,忽见暖香双颊红红的退回来,惊道:“小姐,你怎么了?”
暖香摸摸腮帮:“没事,热得,端点水给我冰冰吧。”
糖儿依命行事,拿来了温水和香胰子:“小姐,刚晒过,不能立即用冷水,会伤皮子。你先洗洗,我再拿井水冰布来跟你敷一敷。”
暖香点头,只不说话,掬了水来捧到脸上,半晌不愿意放下,心脏还扑通扑通的跳:真是太丢人了。怎么又偏偏被他瞧了去,他会不会生气呢?觉得她一点儿礼仪都不懂,若是不喜欢她了她该怎么办?
-----大约不会吧,他还替自己杀了蝎子呢。暖香左思右想难平复:要不我去道歉?可是没理由啊,我干嘛要跟他讲:不好意思,我不该看别的男人的赤膊?等等,他在这里做什么?看龙舟吗?言景行素来爱净不喜热闹的呀。坐着坐着,就听到隐约有管弦之声,还有那娇媚女声甜音如丝的唱:“花儿有露蝶成双,小小院落红袖娘,眼儿脉脉盼郎至,等郎不来心慌慌。左也徘徊右也想,辗转反侧费思量。”
大胆!粗俗!我怎么不知道你也是会听曲儿找乐子的?暖香又要急,又找不到理由跟他急,心里又抓又挠,仿佛住了只草莓。
而楼下萧原半场离席小解,却看到言景行一个人站在日头底下,当即跑过去,拿扇子一挡:“怎么在这儿出神?快回来,小心中暑。”
言景行如梦方醒。她方才是被吓到了吗?果然女孩子会怕箭的吧。上次瞧她去摸龙吸水,还以为她胆子有多大。不过,那些男人有那么好看吗?连要被蝎子咬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