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软草香,蝶飞蜂闹,正值仲春时节。飘零零几点催花雨,荡悠悠几阵柳梢风,肥了绿瘦了红,也活泼的檐上双燕时刻呢喃不停。哗啦!清晰的瓷器碎裂声,从糊着柳烟纱的红漆雕花轩窗里清晰传出。室外鸟飞雀惊,室内一个柳腰花面的妖俏女子,盘发抹额做妇人打扮,剔起了两道柳叶长眉,凤仙花染得红彤彤的指甲朝前一指,对准了面前的食案:“看看这都是些什么吃食?又是冬瓜又是笋子,诺诺,还有紫菜和海带!不是寒性就是凉性,最近正脾胃虚寒呢,诚心不让人活了!”
小丫头沉默不语蹲下身来收拾方才摔掉的碟子,却哎呦一声,原来是瓷器渣子割破了指头。那妇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根指头戳到她鼻子上:“小桃!你个蠢丫头!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干!好吃是吧?我摔了喂狗都不会给你!”那妇人得意洋洋的往弹墨金边靠枕上一歪,一对金莲往炕上一收,拉拉簇新的宝蓝马面裙:“当我不知道奴才是什么下作样子?有好的吃馋了嘴,以后就只会惦记着肥鸡大鸭子,哼,偏不给你们。”
那叫小桃的丫头好似被骂习惯了,只是一声不吭,面上也没什么反应,仍在那里捡拾碎片。那妇人只当自己威势山重,下人低伏,顾盼自雄,更加自我感觉良好。门口一个穿洋红比甲半旧石青裙的丫头不着痕迹的撇了撇嘴走上来,一边快手按住了小桃的伤口让她出去清洗,一边转过身来面上堆笑说与这妇人:“兰姨娘也太肯动气了些,紫菜海带倒也罢了,这个时节哪里来这么大的冬瓜?莫说是苍头百姓,便是一般官宦,那是想吃就吃的到吗?亏得咱们公府威风,夫人慈悲,姨娘这桌子上才有了一碟,还不好好珍惜着?”
兰姨娘不屑的撇了撇嘴,一回头看到西边立着的乌木包边全身镜,忍不住又抚了抚修理十分整齐的鸦黑鬓角,飞了个风眼,对镜自赏一回又叹息一回:“你小喜只在这定国公府当下人,哪里清楚东边老四房里的排场?别看人家是没承袭爵位的,想当初,我在那府上的时候,那东海里的二尺长大鱼,长白山的碗大香菇,那鱿鱼丝狍子肉螃蟹黄心,我什么没吃过?可到这边呢,就是些鸡鸭鱼鹅猪羊兔,顶上天有碗肥鹿。瞧瞧这会儿,偏偏正来着小日子呢,倒给我吃这些凉性的。”
小喜不言不语,心下却很不屑:胡沁吧你,难道你在袁四太爷府上不是丫鬟?叫你声姨娘是抬举你了,正儿八经算起来也不过是个姑娘!定国公袁家统共四房人现在京里的只有这两房。那破落户老四房拿什么跟公府比?
国公府当家主母袁夫人是个厉害的,当初眼见着四叔送人进来,她心里烧着一盆火面上气气领了这兰姐回后院,把她安置在红药房,还给她两个丫鬟使着,虽然不让她近公爷身子但三茶六饭月钱例银却是一个不少,偶尔还带她看看戏,这客气愈发让她骄气,心中警惕渐消得意见长,竟然以为袁夫人是个好相与的。
兰姨娘拿着筷子拨了拨冬笋鸡丁,又叹息一回放下筷子,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美人颦娥眉”之姿,屋里的陈设在打磨精细的镜面里折射的清清楚楚:一张榉木金包角架子床,四角垂着挂香袋的红绡帐。一张黄松木圆角燕楔雕蝠桌案,上面放着掐丝珐琅香盒,一只美人春睡邢窑瓶,瓶里还插着一支雪白的梨花一支粉红的桃花,相映成色分外美丽。此外还有一架乌黑油亮镂雕如意的檀木绣心大屏风。这一应陈设让人一看就会知道这姨娘不是一般的姨娘。她对镜自照摸摸腮帮,颇为自得:定国公多么了不起,可再了不起也得给长辈面子,自己是他四叔赏的,哪能跟什么红姑娘紫姑娘一样?
她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是袁夫人的策略。欲要毁之必先纵之。这屋子,这家具不知道换过几个主人了。兰姐知道袁四老爷巴巴把自己送进来是有任务的,奈何“一团和气”的袁夫人把后院整治的铁桶一般,她丝毫寻不得机会。她心下焦急又不得门路,恰逢每个月的那么几天来了,脾气控制不住,就任性发挥一通。
小喜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姨娘快些用饭吧,这四道菜摔了一道,剩下的该吃还是要吃。”兰姨娘便觉扫兴,聪明的下人都会说一句“主子您月容玉貌,果然是人比花娇”。她就记得吃饭,真是大煞风景的蠢物!一个两个都呆头呆脑,不解风情!
说道不解风情,她不由的又想到定国公。秀美雅致的面容,清贵雍容的气度,无不让人春心可可,想起来就会脸红,但偏偏是个中看不中用,还不如袁四老爷那个胡子一大把的老货会*,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她心下气愤,没好气的搅了搅手边一道菜:“是海带醋溜海龙花吧?放凉了一股子腥味儿。”啪的放下了筷子。
这兰姨娘自己在屋里摔摔打打蝎蝎螫螫,声音随风过河却早惹到了另一个。你道是谁?正是这定国公的小闺女,学名唤作书衡的。她因着绵绵春雨被母亲拘在屋里好几日,这会儿趁着雨后初霁日和风清,正拿着桂枝银钩小钓竿在流光泉边钓鱼。听她啰啰嗦嗦唠叨了半日,一连惊走好几条鱼,终于怒火翻腾,啪的一声掷了钓竿,顶着扶疏花叶站起身来。
“我们定国公府的粗茶淡饭养不了姨娘娇贵的肚子!四叔公府里那么好干脆我请父亲开了恩送你回去。肥鸡大鸭子吃腻了肠子,还生出花样来啦!德行!那菜啊肉啊,碟啊盘啊不用银子买?哦,对了,姨娘你是四叔公府里送来的,想来不缺银钱使,既然这样,母亲正想着要给广济寺里的长明灯添油保佑爹爹玉体安康,你这个月月钱就革了做好事吧。”
她声音娇嫩语调却清脆,说起话来又快又亮。一边的小丫头蜜糖忙忙来劝:“姑娘别上火,那兰姨娘连夫人都不跟她计较,您气些什么。我们上别处玩去啊。”哪知她越劝小姑娘越气,愈发连圆圆的脸蛋都涨红了:“好没道理!”
一个穿水红掐牙背心的大丫头应声道:“哪有一个小姐躲着姨娘的?给她两个丫鬟使着,越发捧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奴几了。夫人慈悲赏她什么都是她的造化,她还不赶着给夫人磕头去,在这里作相!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还是别人锅里的!不知道好歹!四叔祖那里出来的就这么没规矩?我才听几句话就知道她苛待下人,我们府里向来慈悲怜下没见过这么刁钻刻薄的!”
她是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很得重用。屋里的兰姨娘一句话也不敢说脸色发白靠在墙上。蜜糖吓的要哭把手臂捆在书衡身上“小祖宗,你闲闲吧,夫人这会儿不在,你吃亏了怎么办。”又扯红袖:“姐姐别闹了。”嘴上如此说,红袖当然不会由着小姐跟姨娘起争端,不由分说的把书衡抱起来,不顾她腿脚乱蹬只往远处躲。
过了绿柳坡转过一道假山石子,书衡到底从她怀里挣了出来,蜜糖又忙忙伸手去拦。小姑娘书衡看着她惊慌失措面皮发白的模样,嘴角勾了勾,眼珠转了转,圆头歪了歪,最终一声长叹,背负双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让金色的阳光洒自己一脸。她原本觉得自己这会儿的造型一定特深沉特超然特遗世独立,奈何身子太圆手臂太短,手指在背后使劲儿勾搭一块,不一会儿憋的自己脸红气短。蜜糖狐疑的开口:“小姐,您是脖子扭到了吗?”
于是,袁书衡放弃了耍酷。
蜜糖再接再厉:“小姐,酥酪蒸好了,我们去吃东西好不好?”
书衡摆手:“别拿吃的哄我,当我小孩子吗?”
蜜糖纳闷道:“您不就是小孩子吗?”
书衡胸口显著的起伏了一下,抬起胳膊看看自己白白嫩嫩软软胖胖粉团似的小拳头:好吧,我是
小孩子!
不知道那些穿越者前辈们是如何适应的那么好的。用成年人的灵魂蜗居在幼童乃至婴孩身体里,不仅适应良好还能自得其乐,简直就是神人!要知道书衡可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强迫自己接受“新生儿无法独立上厕所”“叼着别人的□□才能维持生存”这个事实。一个小肉包子躺在那里,肚肚被随便摸,屁屁被随便看,小个便都要被人围观―――简直羞耻!她痛苦,她焦躁,她难过,她想抗议,结果一开口就是嘹亮的哭声。
围观者放声大笑:“哈哈哈,多么有活力的宝宝!”
书衡:洒家好心塞啊!
她心急如焚着急忙慌的拼命长,如今终于进入半独立阶段,然而可以上幼儿园大班的她,现在还是无法摆脱被当小孩对待的命运―――当然,也学乖了,配合大家的目光当一个正常的小孩,省的被当成怪物处理掉。比如现在这件事,她就不能说她在烦什么。
她这辈子的父亲,实在过于招蜂引蝶。当朝定国公袁慕云,圣人爱重,后进之首,不仅家财巨万前途无量,还有一副花惭月妒的好皮相。穿越至今,连放着正头娘子不做,甘愿进府为奴为妾的人书衡都见过。幸而袁国公一心扑在事业上,对女色向来淡漠,又有着自觉的敬妻护妻意识,而他的夫人又精通宅斗三十六计,严防死守,这才没让人钻了空子。
她这辈子的母亲,定国公夫人,是个卖的了萌耍的了横扮的了贤良淑德看的透阴谋龌龊,够温柔也够阴险的妙女子。她已经见识过这个娘亲迎击对手的各种手段,然而这个兰姐却是个意外,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竟然在定国公后院呆了快一年!这在书衡的认知里还是头一回。到了现在,袁夫人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书衡却有点兜不住了。这种人不是快快打发,完事大吉吗?
她弄不清楚袁夫人的想法,难不成她真要借腹怀胎让姨娘生个男丁出来?虽然目前还没有让其他女子伺候晚寝的事情发生,但难保是袁夫人自己正处在挣扎阶段。书衡为这想法激灵灵一抖。她再怎么自负也不会觉得自己能挑战社会规则―――袁夫人嫁过来也有六七年了却没能生出儿子。裹在襁褓里的书衡曾听过接生婆子的话:“夫人此次生育内腑损伤过重,若不仔细调养,恐难再有孕。”
袁夫人自然紧锣密鼓周周道道的调养了,然而-――
毕竟是生的我。身为一个成年人,很有担当意识的书衡总觉得有点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