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消散,有见晴的趋势,已是翌日黄昏时分。
成去非拖着极为疲惫的身子,一身泥泞从马上翻跃下来,脚下一软竟差些没落稳,身侧早有人扶住了暗暗惊呼:“大公子小心!”
他无力摆摆手,不发一言进了府,脑子却仍是满的。分洪过后,湖熟、江宁两县灾情最为严重,灾民差不多有十多万,当地义仓里的粮食竟不足万石,只够应付十日左右,朝廷这边需尽快拨粮赈灾才是……
早前的折子,今上只下诏由他全权部署,一场暴雨就能搅和出一个烂摊子来,成去非想到这里,困乏劲儿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过几日,虞归尘从苏州办差回来,知道此事来不及先回虞府,径直赶到了成去非这里。
屏风后是假寐的成去非,下人通报后仍不睁眼,只这样闭目沉思着。
他实在是倦极。
自大将军案了结后,朝廷人事自上而下,换了半边天。同大将军有些瓜葛的,倒也不曾全部法办,人都杀了,六曹怕是都要空了。杀伐与施恩并存,才是天子之道,那些留下的,自然更加战战兢兢,唯恐忠心表的不够。
然而六曹里人事,自然一言难尽。
成去非听出虞归尘的脚步声,这于他是万分熟悉的,随意道了句:
“你回来了。”
虞归尘见他清瘦许多,身上穿的仍是几年前旧衣衫,实在不忍再打扰他,便说:“我改日再来吧,你且歇着。”
“无妨,你去苏州这一趟可还顺利?”成去非慢慢睁开眼,这些日子他确实清瘦,目光越发幽深了。
虞归尘只得又坐下来:“一切妥当,眼下灾情……”他征询的目光望过去,成去非语气倒寻常:
“要粮,朝廷拨不出来,要钱,国库空虚。”
“端午讯暴雨连绵,水位猛涨,天灾本就不可预测……”虞归尘一番话还未说完,成去非忽硬生生截断了:
“天灾不可拒,人祸亦不能免。”
虞归尘去苏州前便有所耳闻,上游是城南城北几家的田,毁堤泄洪的事情倒也做得出来,成去非这样说,虞归尘已明白几分,见他脸色越发没了表情,知道他心底已然是难抑忿恨,越是这样的时候,他越是冷硬如石。
两人许久都没再说话。
大将军一事,他处心积虑,步步算计,于险中求胜,还不曾喘气,人便操劳到脱形几分……
外头赵器眼见虞归尘进去已有一会儿工夫,婢子去泡茶却迟迟不来,不知怎么一回事,便抽身亲自去催一催。过了亭子,看见一人立在那蜂腰桥上,走近数步,便瞧清是步芳,想必是来见大公子的。
于是朝桥上唤了声:“步大人。”不想步芳却无半点反应,仍直直立着,赵器纳罕,这人素日里敏锐得很,今天这是怎么了?
等近了身,才发觉步芳正盯着正南方,一动也不动,面上痴痴呆呆的,赵器起了疑,顺着那目光,虽只看到一抹背影,可也认出了是琬宁,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遂刻意咳了一声。
果然,步芳满脸羞红地转了身,迎上赵器的目光,面上有些慌乱,嘴里竟说起胡话来,对着赵器便作揖:“赵大人……”
赵器一怔,很快,步芳似乎清醒过来,自己也分外不好意思,干笑两声,赵器才顺势笑说:“我倒在步大人这里升了官,大公子在书房,大人快去吧。”
看着步芳匆匆而去的身影,赵器忽想起前两日大公子还提及要给步兰石张罗娶妻的事,心底不由一动。
步芳进来时,见虞归尘也在,忙见过礼,才把图纸掏出来,跪坐到几案前铺展开给成去非看:
“大公子,照您的吩咐河堤修葺一事,已开始正式动工。”
待步芳细细解释完,成去非才问:
“河堤去年刚修过,花费要比别处还多出几倍,我知道有人开闸放水,可河堤就这么不堪一击,一场水便冲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