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风停雨住,顾曙刚下了马车,就见父亲换了衣裳似要出门,那头小厮九盏则在小门探头探脑,他略略递了个眼神,九盏心领神会,理了理衣裳,怀揣着从虞静斋那里拿来的诗文恭恭敬敬走上前去。
先跟顾勉行了礼,方对顾曙道:“虞公子给您的和文,小的给拿回来了。”
见顾勉目光掠过来,顾曙笑道:“前些日子同静斋兄写的和诗。”
年轻子弟惯有的风雅喜好罢了,顾勉点头称是,并未多说什么,只道自己去赴周家的宴,顾曙揖身目送父亲远去,才回过头看九盏,九盏忙上前低声道:
“那位烟雨姑娘,小人已经接来了,先安置在后院,跟管事的辜大娘交代清楚了。”
顾曙若有所思朝偏门方向望了望,那是顾府下人出入的地方,自己贸然而去,定会让人生疑,平白无故引至书房也不合礼。他以为她是贺姑娘的姐妹,便自然不能拿她当下人待。一侧九盏似乎看出他的顾虑,上前道:
“小人领烟雨姑娘过去时,闲聊几句,这姑娘最拿手的就是做点心了,回头让姑娘给公子送些尝一尝罢?”
一席话正说到顾曙心坎,点头默许。这边他回了书房,一卷书还没过半,那边九盏已安排人做好了点心,再交由烟雨,亲自送她过来。
从偏院到顾曙的书房,有一条可抄近路的月门,过了月门,平日里那有道上锁的门,九盏把钥匙直接给了烟雨,算是给她的单独通道。
昨日情形,历历在目,九盏头一回见他家长公子失态,看出些苗头,寻思着这烟雨姑娘自然也是要紧的人,日后如果留在府里,那位贺姑娘也就有了来府里的理由……这么想着,颇有些自得。
“公子,用些点心再读书。”九盏叩了几下门,顾曙抬首就瞧见了跟在九盏后面的烟雨,果然端了盘点心,恭恭敬敬立在门口。
昨日风狂雨急并未看清烟雨长相,此刻换了身普通婢女的衣裳,未施粉黛,干干净净一张脸,看着清爽伶俐。
烟雨本十分抗拒此次相救,以为不过是出了狼窝又入虎坑,等清清楚楚看到“顾府”两个大字,九盏一路相伴帮扶,又言琬宁之事。才彻底放下警惕,心底早对这位顾公子生了无限感激。
“姑娘不必多礼。”顾曙的声音好似幽谷间汩汩而流的清泉,烟雨心头一热,仿佛又听见了自家公子说话一般,不禁稍稍抬首相看。
眼前人风神俊秀,如皎皎明月,正目含笑意望着自己,烟雨报之以笑,款款上前,顾曙也在打量着她,看其行为举止,落落大方,端正合体,绝非天生倡优出身。
“天地虽大,烟雨却无立足之地,公子再造之恩,恨无所报。”烟雨一脸郑重,定定望着他,忽跪了下去,叩了三次才再次扬首。
九盏忙把她扶起,顾曙听她措辞,心底便有了几分猜测,却并不多问,只安抚说:“恐怕要委屈姑娘了,在偏院先住下来。”
烟雨心底一阵欣慰,他当真会收留自己,如此,日后不愁没机会见到琬宁,想到这,眼角不觉湿润起来,话间带了丝哽咽:
“奴婢谢公子。”
顾曙又问:“我早前的丫头放回家中,正还没物色到中意的,你是否愿意来我这里伺候?”
烟雨听他这么说,面上一白,颤声道:“奴婢曾身陷囹圄,不能引决自裁,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实乃因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奴婢心有所念,如今,奴婢远甚刑余之人,唯恐不配伺候公子。”
她这一番话,倒让顾曙真的刮目相看了,此情此语,焉是寻常家女儿能言?再想琬宁,便轻叹道:
“非你之过。”
烟雨闻言,不由潸然落泪,这几年来,夜深人静时,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肠一日而九回,全只因心存一念,琬宁怕还活于世间某一角落,她那么怕冷怕黑的性子,自幼依偎在怀中的眷恋,统统换作烟雨不可割舍的牵挂,如今,竟真能再得相遇,便是死而无憾了。
“听你说话,想必也是能读书识字之人,让你在我跟前伺候笔墨,还望你不要介意。”顾曙仍好言相劝,宽她的心。
烟雨听此,更觉心酸,不禁抬首朝他书案望了望,想当初为琬宁研墨抻纸的日子,琬宁年幼时身量小,每日踩着几凳写大字,累得手酸腕疼也不肯歇,偏她还是个记性好的,一目十行读书,就是家中的公子们也比不过她……而自己,可还有资格再触这雪白的纸?飘香的墨?
“烟雨姑娘,来日方长,一个人倘愿自我雕琢,便能辟另一方天地,更何况,你与贺姑娘又得聚首,自当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