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行使陈肃被丹阳尹从睡梦中捞起时,正值四更天,惺忪嘈杂间陈肃以为遇了贼人,心下大慌登时清醒,待看清来人,过问时辰,不禁望着石启苦笑道:“四更贼,五更鸡,府君何时做了贼?我这里囊匣如洗,府君要两手空空而归了。”石启则充满忧戚地看着他:“我不跟你说笑,此刻来是有正经事,大司马要你明日速去公府一趟,”说着凑近一步,肘子捣了下陈肃,“子雍兄,你给我句实话,你是不是哪样差事办砸了,大司马半夜都要寻你问罪?”
陈肃愣怔好半晌方回神抓了石启手臂:“何人来给府君传的话?”石启指了指立于身后的阿元:“是这位。”陈肃忙向阿元打探道:“敢问可是会稽出了事?”阿元摇摇头:“出没出事小人不知,不过府里来了个一身挂彩的亲卫,却正是从会稽来的。”
“某真的招祸了!”陈肃不由长叹一声,连连顿足,不迭着履便要往外奔去,石启忙道:“子雍兄,鞋!”陈肃面上一红,只得折身回来整理仪容,石启见状奇道:“子雍兄,你说你一个巡行使能招多大的祸事?”陈肃全然一副了无心情的模样,因来丹阳有段时日,同石启十分相投,平日里任凭石启跟他玩笑浑话,此刻只是叹气摇首:“府君莫要打趣我了,倘是白日有暇,还是给某备上一口薄皮棺木等着吧!”
石启本也知此刻大司马寻人定是要紧事,见陈肃如此紧张意欲说笑缓他情绪,不料他郑重说出这么一句丧气话,遂复又正经劝道:“子雍兄严重了,眼下还不知道会稽到底出了什么事,即便真有事,你也不过是个失察的罪名,真正要担责的是自然是会稽的一众长官,放心,你绝不至罪不胜诛的田地,大司马也绝不会滥罚无辜。”陈肃无奈一笑,“府君不知这内情,”他望着外面依旧黝黑的一片天色,拍了拍石启的肩头,“我倘是还能回得来,再和府君细说吧!”
中枢尚未接到会稽奏报,大司马遂一面命人再去探查,一面将那亲卫带入大殿直奏,顿时引得朝堂哗然一片,群臣自作几派,或曰此事突发实在怪异,定要溯本清源,审察内情;或曰草芥小贼,竟敢借机生乱,谋反闹事,窥伺神器,天子当立遣人平叛,以安社稷,半日内又就何人平叛争议不休,英奴听得烦恼,瞟了一眼成去非,却最终看向中书令道:
“录公历经两朝,大风大浪见多识广,此事该如何布置?”
张蕴闻此已心惊有时,知其轻重,遂谨慎答道:“事不宜迟,今上早遣军救援,上一回流寇在三吴起事,这一回既攻下了会稽,难保他气焰嚣张,倘再染指三吴腹地,于国家可谓祸迫眉睫,”说着稍稍侧眸看了看成去非,“主忧臣辱,大司马如今都督中外诸军事,当尽快拿出主意来。”
方才市井一般的喧闹登时重归宁静,待大司马出列举荐前中领军成去甫协同京口府兵共同前往会稽平叛时,众臣的口风又微妙起来。中领军自官仓一案,已罢职赋闲几载,忽言起复,众人第一念自然此乃大司马私心而已,至于京口府兵,更是不言而喻,眼见一众御史蠢蠢欲动,再加之一众高门冷眼拭目,有害无益,眼下也实在不是争口舌之际,中书令两相权衡,及时启口截道:
“臣附议大司马,成去甫曾于西北领兵,也曾统领禁军数载,虽于四年因官仓案获罪免官,但圣心仁慈,圣恩隆厚,可命其戴罪立功;”越发老迈虚弱的中书令一气说到此,不得不稍作喘息,方继续道,“京口府兵多熊虎之士,一众精兵强将,当为天子所遣,尽快前往会稽讨贼。”
已算是朝中资历最深的中书令既肯为大司马发声,会稽三吴皆乃国朝腹地,倘暴动不能及时止损,后果如何群臣倒也不敢轻视,彼此目视一番,却也再无话可说,天子遂命中书舍人韩奋即刻拟诏:
成去甫暂领会稽内史,京口秦滔拜龙骧将军,各率军汇合东征讨贼。
时人所不知的则是,京口秦滔已于天子下诏之前接到大司马信函之后,发兵直奔会稽。
待常朝散了,甫一出官道,成去非匆忙赶回公府,门吏见他车驾停住,忙奔下阶来相迎,按他一早吩咐的回话道:“大司马早朝刚走,陈巡使便到了,人已在前厅候着。”
前厅中陈肃正伫立难安,来公府却是什么也未打听得出,众属官仍一问三不知,可见消息不曾传开?或是他们不肯透露风声?陈肃一时思绪纷乱,直到成去非一语不发进得门来,忙躬身行礼:“大司马!”
成去非再无当日元会的客气,脸色铁青,默默看他一眼,示意他入座,自己也坐了下来。
“会稽如今乱得不像样子,内史都被杀了,流寇已放言下一步就要攻打建康,陈巡使怎么看这件事?三个月前元会上,谁跟天子禀的会稽政通人和?”
陈肃听得头皮一麻,心内大惊,霍然起身,咽了几口唾涎,方道:“下官,下官知错。”
成去非冷笑一声:“知错?陈肃,你这是罪,倒替自己开脱得轻巧。”
“是,下官知罪,”陈肃今日是着官服来的公府,一面说一面就要去冠,成去非虽了解他性情,此举乃出于本心,却摆手道:
“你想站就站着回话好了,不急于这一时拿态,说,会稽当时巡行到底是个什么情景?”
陈肃闻言只得住手,往一侧走了两步,将自己随身携来的两套尺具奉上,成去非虽未用过,却认得出,皱眉问道:
“你给我看清丈土地的叉尺,又是个什么说法?”
“大司马既认得此物,”陈肃很是意外,本欲解释此刻也省下了,遂拿出其中一具,直言点破,“度支所定,五尺一步,清丈土地时,长十六,宽十五,不多不少,正是一亩,这一具并不标准。”成去非接过,稍作比划,疑道,“远不够五尺?”陈肃点点头,又将另一具递给他,成去非很快探出玄机,“这一副远超五尺?”
不等陈肃再言,成去非已联想出一二,手底摩挲着尺具,忽抬眸质问道:“会稽土断,用的是两套叉尺,没一样是按度支所定尺寸来的?是不是?”
陈肃随即垂首答道:“大司马明鉴,正是,一大一小,一套用来丈量士族豪强田产,一套则用来丈量寒庶平民田产,大司马土断,是为了替国朝清理出私匿的田地,如此一来,各府衙看着成果颇丰,实则将此转嫁给了寒庶平民。倘寒庶平民欲求大弓,则需行贿丈量官,这里面又是另一层说法了……”他略有迟疑,“下官元会所隐瞒者,便是这叉尺的猫腻,至于是否同会稽此次……”
“你浅薄!”成去非冷冷斥道,“还没看出来?这回匪首马休正借此大做文章,才招来如此之众造反起事!倘无积怨,哪来今日之祸?”
他一席话毫不留情面,陈肃平日爱惜名节,行事向来方正,此刻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只能生受,待成去非责毕,方欲请罪,成去非一道冰冷目光又投射过来:
“陈肃,中枢将会稽交托与你,是让你观采得失,举善弹违,断截苟且,以便天子弘宣政道辨彰幽明的,你两只眼既未瞎,双耳也未聋,却长了张信口雌黄的嘴,何处学来这一身粉饰太平的本事?你现在才给我看这两张弓是不是晚了点?!国朝剩的那一星半点底子,你们觉得还有多少时日可折腾可挥霍?!”
大司马情辞愈烈,显然被此事彻底激怒,陈肃从未见他怒火之盛犹如此刻,面上再也受不住,撩袍伏地道:“是下官糊涂,下官有负大司马当初举荐之恩,一切罪责下官愿一力承担!”成去非狠狠一拍案几,咬牙道:“我尚担不起,就看你陈巡使如何担当了!”
陈肃一时羞愧交加,不能自已,大司马这一通下来,乃霹雳电闪,竟好似一记记耳光抽在面上一般,陈肃深谙兹事体大,大司马为国可谓呕心沥血,国家也确需要休养生息,只是新政之路尚漫漫求索,此次祸事突起,却又不知要耗去多少帑藏,耽误多少民生,大司马焉能不伤怀痛心?陈肃如是一想,口中又干又苦,再多言辞也不可挽回所犯大过,忽念及一事,更是无措,遂哑声道:
“下官这一回牵连大司马了……”
他乃成去非当日亲荐,中枢倘事后追究会稽此乱根源,势必要追溯当日元会巡行上奏各郡得失一事,届时难保又授人攻讦新政口实,陈肃微微抖了一下,抬首看了看成去非,见他面容已恢复平日惯有神情,更是不知如何再表心志。
“你我各领各的罪,”成去非漠漠开口,算是遮了方才那一顿火气,“你是读书人,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这样浅显的道理你不是不懂,却仍做错事,你缘何不报,我大略猜得出所谓投鼠忌器,今日结局你也看到了,引以为戒罢。”
陈肃听得眼中一热,一时无话可对,唯有泣道:“大司马……”
成去非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则踱步至院中,一人独立良久,听了半日的春鸟啾啾,不觉已是夕阳西下,到了散衙时分,方正欲折身进屋,却见长史虞景兴走来直言笑道:“大司马,昨日下官收到静斋一封家书,他如今人在西凉讲学,竟巧遇了穆涯先生,两人于荒凉边塞一同美教化,移风俗,倒也算是幸事。”
成去非闻言一怔,知长史有意相告,他略略一点头未置可否便转过身来,在抬脚进门的刹那,终忍不住侧眸迎向西天通红的一片世界,日暮关山已远,四顾茫茫无人:
静斋,你倘是在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