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孤城独危3
当夜襄阳城内,宋军将领争执不休。有人以为事到如今,非降不可,有人却宁死不降,以求完名。吕德独上城楼,遥望南方,但见元军火光烛天,舰船弥江,心中说不出的苦涩。
他自结发从军以来,与强敌苦战半生,自合州打到襄阳,转战数千里,死守十余年,虽知元军势大,难免有此一日,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可是这日当真到来,却又不知所措。降是失节,不降葬送了满城百姓,降与不降,两股念头在他心中交战。忽然间,数十年往事涌上心头,想起当年合州城下,与梁文靖携手退敌,击毙蒙古大汗,宴饮欢歌,何等扬眉吐气。而今时穷势迫,竟是生死两难。
吕德仰望苍天,禁不住失声痛哭,心想:“淮安啊淮安,你在哪儿?大宋国主昏庸,奸臣当道,吕德空负杀敌之心,难伸报国之志。若有你在,哪儿会有今日之局?淮安啊,你在何处?可听得见吕德的叫唤么?”一时泪如雨下,湿透战袍。
忽听有人道:“吕大人么?”吕德急忙拭泪,但见云殊、靳飞远远走来。吕德慌忙起身,靳飞拱手一礼,说道:“大人到底有何打算?”吕德摇头不语。靳飞沉声道:“大人万不可被元人言语蛊惑。”云殊道:“正是,元人凶残无道,不可轻信。”
靳飞摇头道:“这与凶残无关。常言说,‘生死事小,失节事大’。自古忠烈之士,无不名垂青史,投降失节者,无不受尽唾骂。唐代张公巡死守雎阳,城破身死,千秋之下,还有人设祀。而又有几个降将,能得后人怀想呢?大人死守至今,于大宋功德无量,进一步,便是流芳百世,退一步,日后史书上面,也只得称您为贰臣了。所谓为山九仞,不可功亏一篑!”
吕德看他一眼,淡然道:“筑就这座山,可得用满城军民的尸骨来筑。”靳飞冷笑道:“大人退后一步,后方的百姓可就尸积成山了。更何况,古人道‘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大人从军为将,也该明白这个道理!”
吕德见他目中精光灼灼,语气渐渐激烈,再看云殊手按剑柄,目光四下游离,不由心跳加快。他智谋高深,要么也不能与大元的名将精骑苦战十载,但瞧两人神色,就已猜到几分。原来,靳飞观颜察色,看出吕德心旌动摇,故意来探他口风,若他说出半个降字,马上就要与云殊用强,胁持吕德,逼他死守。
吕德心念数转,站起踱了几步,大声道:“靳飞兄说得是,吕某心意已决!尽忠报国,玉石俱焚,定与襄阳同存。只是,唉……”靳飞听他说得如此坚决,不由大喜:“大人有什么难处?”
吕德道:“如今缺衣少粮,攻守用具也已告罄,照此下去,襄阳城迟早破亡。若是破了,与降了又有什么分别?我所以愁眉难舒,正是为此。”靳飞与云殊对视一眼,也各自发愁。吕德又道:“我守襄阳数年以来,唯有云公子和靳门主能通过元军封锁,嗯……”说到这儿,眼中微露犹豫。
靳飞慨然道:“此事义不容辞,但求吕大人发一封信与郢州大将。我和云殊马上潜出襄阳,率领宋人水军,以‘水禽鱼龙阵’运送粮草器械,进援襄阳。”吕德迟疑道:“云公子是我得力臂助,倘若离开,如断吕某一臂。况且刘整依樊城列下水阵,汉江水道已遭元人把持,再想泅水出城,千难万难。”
云殊道:“水禽鱼龙阵变化奥妙,离了我,其他人不能驾驭。嗯,不走水道,就走陆上,我们可以少带人手,趁夜出城。万请大人苦守月余,以待我练好阵势。”
吕德又连说危险,靳飞固请出城,他这才答应。靳飞因形势危急,当夜召集人手,与云殊、方澜一道,系绳于腰,垂出城外。吕德目视众人身影消失于黑夜之中,吁了口气,忽地拜倒在地,涩声说:“云公子,时穷势迫,无法挽回,吕某思虑再三,终是狠不下心肠,断送一城百姓。大宋安危,就交给你了。”眼中含泪,冲着众人去处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对发呆的亲兵道,“传我将令,封好府库,毁掉天罡破阵弩。号令三军,明日午时三刻,开门降城!”
梁萧从帅帐返营,一路上胸口便似堵了什么,百姓的哀号声声在耳,一旦闭上双眼,城中的惨景就历历涌现。他不禁心想:“大宋的城池成百上千,难道每攻一城,便有一战?唉,沙场上兵对兵、将对将,赌生赌死也罢了,如果牵连无辜百姓,实在叫人为难。兵法常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但真有不战而胜、不伤百姓的战法么?”
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焦躁间,生出一个念头:“我发誓灭宋,难道错了……”这念头只如火光一闪,又被掐灭,他咬牙寻思,“妈常说:‘大丈夫言出必践,不可自毁誓言。’我折弓为誓,与阿里海牙折箭一样……”他心中烦闷,不愿回营与诸军相会,径自打马来到阿雪帐前,只听帐内传来兰娅的声音,似乎在说一个故事。走进一看,只见阿雪趴在床上,大眼瞪圆,听得津津有味,见梁萧进来,笑道:“哥哥来得正好!兰娅姐姐在讲故事,叫什么一千一夜……”兰娅掩口笑道:“是一千零一夜。”
阿雪笑道:“对,一千零一夜。”梁萧看她笑靥如花,神色欢欣,心头略略一宽,说道:“兰娅,多谢你看顾她。”兰娅笑道:“你尽会假客气。”抚着阿雪的肩,“阿雪很可爱,我也喜欢她。”梁萧叹道:“可惜太笨,跟你沾染些聪明气儿也好。”阿雪笑道:“是呀,我最爱听姐姐讲故事,姐姐千万陪着阿雪,说上一千零一个晚上。”
兰娅一笑,笑容有些勉强,柔声道:“可惜,姐姐只能给你说一个晚上了。”阿雪一怔,不明其意。梁萧却露出惊讶,问道:“兰娅,你要去哪儿?”兰娅眉间一黯,叹道:“襄阳炮已成,城破在即,我不想看到三日后城破时的惨象,还是先走的好。”梁萧道:“三日后或许会降城也说不定。”兰娅深深看他一眼,冷冷说:“你能断定么?”梁萧张了张嘴,却没出声,一时如坐针毡,忍不住站起身来,踱来踱去。
兰娅叹道:“破城必屠,向来是蒙军的通例。当年旭烈兀大汗西征,攻破了报达城(按:蒙古对巴格达的称呼),屠杀了整整三天,直到城中再无壮年男子。老师每每说起那件事,都是无比伤心。”她的口气力持平静,眉眼却已微微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