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旧岁,换新符,腊月三十这日,云泽浸在喜气里。平安一年,于边疆庶民而言就是天大的喜庆。
将军府里也是一派热闹,有了阿萝的调度打理,府里不多的几个下人满脸喜色的忙的很有章法,司徒逸只专心的在前面应酬拜会贺年的往来。
覃楠兮躲在西厢中,正望着阿萝精心备下的簇新衣衫为难,就听房门一声轻响,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只见那人影在门口背光的阴影里踟蹰了一瞬,才慢慢挪开脚步向亮堂处来。
“小飞,你回来了?”等看清她的面貌,覃楠兮冲到她面前,扯着她的手臂兴奋道。
“是,是,回来了,我就是出去逛几天,又没有走远。好歹你在这里,我哪儿自己飞了把你丢下不管啊!你在云泽人生地不熟,我若就这样把你丢下也太不仗义了!还有,还有那个,柳七还有那阿萝,他们没有欺负你吧?”小飞赧红着脸乱七八糟的嘴硬。
覃楠兮心领神会,也不多问,只高高兴兴的扯着她去梳洗打扮。她知道,小飞本性不坏,只是命运让她走了一条歪路。一路上她一直在想尽办法不动声色的保护自己,最后虽然不得已将自己卖了,可依旧替她将苏先生的舞谱保住,即便是她被司徒逸抓住后,她也和盘托出,才让司徒逸能准确及时的找到自己,因而,对小飞,覃楠兮其实一直心怀感激,更有一层,小飞的眼神,总是让她想起家中的雪蕊,因而,她曾着实为小飞的出走伤心了些时候。如今,见她回来,她自然高兴,连日的沉郁也松了不少。
两人在妆台前忙了半晌,就见铜镜中的小飞渐渐显出了清丽的原貌。覃楠兮抬眼望了一眼镜中的她,又取了一只珠花簪在她髻上,欣赏道:“瞧,小飞多漂亮!难怪会让那只‘大头鬼’心动呢!”
“苏小姐!”小飞羞红了脸,一把扯下珠花,低头再不看镜中的自己。
覃楠兮又替她理了理扯乱的发丝,一面重新将珠花簪到髻上,一面笑道:“好了,小飞本来就很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莫丹也太直肠直肚了些,你莫怪她。”小飞能回来,是她这段日子最开心的事。
“苏小姐,我离开其实,其实不是因为莫丹。”小飞迎着铜镜中覃楠兮的双眼,犹豫着说。
覃楠兮闻言,眼神闪了闪,却并不接话,只低下头去整理起她袄裙领口的风毛。
“我,我在外这些日子,我打听到了些事。”小飞,看覃楠兮并没有制止,也就明白了过来其实她知道她为何出走,便顿了顿又小心的接到:“梅娘这几年杀了将军手下好几个将领,那些人都是将军一手带上来的,都和他很亲近。而梅娘接近那几个将领就是为了找机会杀将军,因为将军从来不在城里闲逛,她一直没寻到机会。还有,那叫允儿的小妮子,被送回长安了,他没杀那孩子!他,他下令将梅娘的尸身挂在城门上,其实,其实是想让那些还在城里的李叁的手下看看,李叁连自己的妻妾都不顾,其他人就……”
“杀人本就是死罪,即便她杀的不是将军的兄弟,他若秉公处置,她也是逃不过死罪。”覃楠兮始终低垂着目光,手中整理着小飞裙上的彩绦结子。
她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也知道着算不上狠辣,更知道未来的事,只怕会比这件更惨烈许多。只是要说服自己忽视或着接受这些血腥,于她而言还是有些艰难。
小飞见她锁着眉不出声,只好愣了片刻,喃喃道:“你不怪他就好。”
覃楠兮只当没有听到,整理结子的心思却不耐烦起来,交缠在一起的几条流苏始终解不开,她索性狠狠一扯,拽去了那几条流苏。
小飞刚想开口,就听门外有下人来请,说是除夕宴已备好,只等着大家入席了。覃楠兮应下,忙换好了衣衫,戴上几件喜庆的饰物,携着小飞向司徒逸房中去。
府里人不多,连同客居的覃楠兮并小飞不过一共六个,又都是同辈,司徒逸便命阿萝免了许多规矩,布置了家宴在自己房中的暖阁里。
下人引着覃楠兮两人到时,暖阁中只有阿萝,柳七和莫丹。
几人相互见了礼,道了贺。许是年节的缘故,往日冰雕一般的柳七也难得一见的带挂着笑意。莫丹因为前事,见了小飞多少有些尴尬,见过了礼便躲去一边厢不知忙活些什么,可眼睛却时不时的瞟向小飞,眼底里也随即漾起一朵朵欢喜的花儿。覃楠兮只和阿萝,小飞闲叙些话儿,一室的客,巴巴儿等着迟迟不见踪影的司徒逸。
过了许久,才见门口毡帘一闪,司徒逸携着一阵寒意进来。他今日可谓盛装,头顶上用羊脂玉簪簪着银丝冠,身上披着一领金翠辉煌的斗篷,内里穿一件玉色绸面狐皮箭袖,腰上束着翡翠玉带,带上彩绦结子玉佩挂的齐整,脚上是一双玉色妆缎羔里高帮官靴。
覃楠兮从未见过他如此穿戴,只看他那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庞半隐在领口的貂鼠风毛中,高健的身影携着屋外的雪色在屋中站定,通身上下,只有风神俊朗可以形容。
司徒逸抬眼见了正福身下去的小飞,不觉顷刻就卸下了前堂里应酬时的一身僵硬,一面抬手解斗篷,扯佩饰,一面笑盈盈的对她道:“还说昨日灯花爆个不停,是要有贵客到呢,不想就应在今日了,原来是我们小飞爷回来了!”
小飞听他这话,愈发红了脸,身子也屈的更低了些,歉然道:“将军,小飞此前不告而别是……。”
“好了,快起来,你福的再久,我也是没有岁钱给你的!”司徒逸亲自俯身下去扶小飞起身,迎着她意外的目光,接着道:“回来就好,其他的就不必再说了!”说着,转向覃楠兮他们兴奋道:“今日利萨他们新猎了头鹿来,我割了条鹿腿回来,咱们也别讲究那些虚的,只把这鹿肉趁新鲜火烤了吃,也乐一回。”
他一向说风就是雨,这才起的兴头,就已经命人撤了布在暖阁中的通常席面,领着覃楠兮他们几个人到了园中廊下,支起铁炉,铁叉,就天席地的烤起鹿肉来。
辞年除岁本就是喜事,几个人边烤边吃,也开怀的很。有众人在身边闹,兼着小飞性子本就爽朗的像个男孩儿,没多久,小飞就又与莫丹自在自如的说笑打闹起来。莫丹好不容易盼到她不恼他,自然不敢在提前事,只在一旁小心奉承,替大家烤肉斟酒。
司徒逸斜依着身后的廊柱,手里提着他的鹿皮小酒壶,一口酒一口肉吃的欢快。柳七在一旁,吃了两三口,推说受不了鹿肉腥膻,便只在一旁吃些点心。覃楠兮略尝了尝鹿肉,便只顾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的喝了起来。
“苏九这是要醉过今年去吗?”司徒逸凌空劈手过来,夺了她手中的酒杯,笑问。
覃楠兮摇了摇已觉微醺的脑袋,笑道:“方才分明是将军自己说要乐一回的,这有肉无酒算是什么乐?有酒又不许我喝酒,有是什么道理!”
司徒逸看着她绯红的笑颜里那泪意难掩的双眼,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顺着她道:“瞧,我这是又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罢了,苏九妹妹尽管喝!别的我这将军府上未必富裕,可好酒却是够妹妹享用的。”说着将自己手中的酒壶递到她手边,又接到:“只是清酒性冷,这大冷天的吃了鹿肉,若再着了酒寒可不得了。你还是喝我这酒吧。”
覃楠兮皱着鼻子,扭过头拒绝:“我才不要,你那酒又苦又涩,难以下咽,我只喜爱清酒,不喝别的。”
“苏小姐还是试试将军的酒的好。”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柳七淡淡的插话。也不等覃楠兮回话,他又接道:“熟悉的未必就是最好,苏小姐只是自幼熟悉清酒的醇澈而已,若就此断言自己只喜爱清酒,这就言之过早了。葡萄美酒入口虽有滞涩之感,可其余味绝佳,不是清酒可比的。”说着,他举起杯中殷红如血的酒浆,遥遥敬了敬覃楠兮,罢了便抬头一饮而尽。
一旁的阿萝只心疼的望着他,默然上前又将他的空杯斟满。
覃楠兮向来与柳七疏远,见他这样劝,也不好拒绝,只得伸手过去取司徒逸的酒壶。
柳七望着她伸向司徒逸的手,嘴角隐约抽了抽,又抬手将杯中的酒浆饮尽。
“噫,这串珠子好艳丽,之前怎么没见你戴过?”小飞见了覃楠兮伸手之际露在腕上的海棠红好奇道。
覃楠兮瞟了司徒逸一眼,应她道:“今日元夕,戴这个取个好意头。”
柳七听到她这话,只意味深长的抬眼望向司徒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