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爸爸离开上海时,吹了一曲笛子《我们新疆好地方》。在火车站,有不少人听了这首曲子,就主动报名来了新疆。没想到,二十年后,这些人都跟她爸爸成了死敌,说是当年被他骗来了新疆,没想到吃了那么多苦。但,所有人再也回不去了。
你爸爸回来过吗?
嗯,半年前,他好不容易回了一趟上海,却跟我叔叔打了一架。叔叔说,能容纳我住下读书已经不错了,怎可能再让我落个上海户口呢?她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说,他们兄弟打到头破血流。最后,爸爸独自回新疆去了,真想跟他一起回去啊。
后来,我才明白,这种事情太常见了。当年离家的知识青年,为了给自己或子女赢得一个回城的户口,要征得原籍的兄弟姐妹签字同意,常常因此反目成仇,乃至大打出手,也不乏闹出人命。
不久以后,学校里又传出一件大事,关于李晓梦。
大家都在说‐‐古兰丹姆真的是古兰丹姆,她不是汉族,她的妈妈是维族人。难怪啊,她长得有些特别。
学校领导也来过问,发公文去喀什调查,要搞清楚李晓梦是不是身份造假才来借读的?
她拒绝跟任何人说话,包括我在内。虽然,我没有看到她掉眼泪,但从她怨恨的眼神看得出‐‐全世界都成了她的敌人,感觉再也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第七天,她消失了。
我去李晓梦家找过她,她叔叔说晓梦回新疆去了。
那是初三中考前的一个月。
哎,我再没有见过她,整整二十年。
2014年9月16日,深夜,喀什人民公园。
四周寂静,布满树林,还有一地落叶,仿佛回到江南的公园。已近子夜,大门却敞开着,幽暗灯光下,聚拢着四个维族人,三个老头,一个年轻人,坐在地上聚会,令人狐疑。
走进一看,才发现他们四个在打扑克牌,我和甫跃辉相视一笑。
月黑风高。
继续往公园深处走去,渺无人烟。古人说黑夜遇林莫入,我们两个是胆大包天。此处回头再看人民广场,似是两个世界,依稀眺见对面毛主席像的灯光。
眼前出现一栋建筑。
正面很不起眼,只有一层楼,门口有颗红星,像是苏联建筑,有块指示牌‐‐喀什人民文化宫。
我的心脏,不知被什么刺了一下,这个名字,仿佛从冰库缓缓解冻,苏醒,复活……像她的眼睛。
绕到文化宫的侧面,才觉得规模不小,有个古朴典雅别具民族风的边门。
我听到了笛声。
颤音、滑音、叠音、吐音、飞指、换气,各种技巧,棒棒哒呢。
甫跃辉讶异地看我,谁都不曾想到,在这喀什的黑夜里,整个中亚和维吾尔文明的中心,竟会突然响起江南的竹笛。
这笛声,这旋律,我依稀记得,不,是永远难忘。
鹧……鸪……飞……
这首曲子,二十年前,我的&ldo;古兰丹姆&rdo;李晓梦,她最爱在燎原电影院街心花园的月夜下吹奏‐‐而今那座电影院早被拆了至少十年。
那指法,那气息,那节奏,还有特别的剁音,我记得一清二楚,少一分,多一秒,都绝不会搞错,在耳朵中,在心里头。
是她吗?
两年前,我梦到过一次&ldo;古兰丹姆&rdo;,突如其来,毫无理由。梦中的她长大了,依然有她的笛声,此刻耳边的《鹧鸪飞》。当时,我很恐惧,她会不会死了,才会给我托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