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不管怎么说,目前,还有千百万人,对他们来说,文学等于零!&rdo;罗贝尔说。
&ldo;是的。可是您总指望这一切得以改变。&rdo;
&ldo;我始终指望于此。你的看法如何?&rdo;罗贝尔说,&ldo;问题正是如此,如果世界一定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么,人们必须要经历一个几乎顾不上文学的时期。&rdo;
我们走进了工作室,我坐在皮椅的扶手上。是的,我潘趣酒喝得太多了,四壁在我周围旋转。我朝二十年来罗贝尔不分昼夜伏在上面写作的写字台瞥了一眼。现在,他已经年届六旬,如果顾不上文学的阶段持续很久,那他有可能无望看到这一阶段结束的那一天,对此,他不该如此无动于衷。
&ldo;得了,您以为您的作品尚未完成,五分钟前您还说就要动笔撰写一部新书:这就意味着还有人读您的书……&rdo;
&ldo;噢!这绝对可能。&rdo;罗贝尔说,&ldo;但必须考虑另一种可能性。&rdo;他紧挽着我,坐在皮椅上。&ldo;这另一种可能性也不像你说的那么可怕。&rdo;他乐呵呵地补充说道,&ldo;文学是为人服务的,而人却不是为文学而生。&rdo;
&ldo;可对您来说,那太凄惨了。&rdo;我说,&ldo;假若您不再写作,您就不会有丝毫的欢乐。&rdo;
&ldo;我不得而知。&rdo;罗贝尔说,又淡淡一笑:&ldo;我没有想象力。&rdo;
(五)
想象力,他当然有。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当他对我说&ldo;我的作品尚未完成&rdo;时,他是多么焦虑不安。他刻意追求的是这部作品要有分量,能流传后世。尽管他矢口否认,但他首先是一个作家。也许在开始时,他一心只想服务于革命,文学仅仅是一种手段;可如今,文学已经成为目的,他为了文学而酷爱文学,他的全部作品就是雄辩的证明,尤其是他再也不愿发表的那些回忆录。他撰写这些回忆录仅仅是为了写作的乐趣。不,事实是他为谈论自己而感到厌倦,而这种反感却不是好征兆。
&ldo;可我有想象力。&rdo;我说。
四壁在旋转,可我感到十分清醒,比没喝酒时要清醒得多。未喝酒的时候,头脑中步步设防,于是想方设法假装糊涂。突然,我一切全看得一清二楚。战争正在结束:一个再也没有任何保障的新的历史时期开始了。罗贝尔的前程没有保证:他很可能放弃写作,甚至他过去的全部作品都可能被虚无所吞没。
&ldo;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rdo;我问道,&ldo;事情到底是往好还是往坏的方向发展?&rdo;
罗贝尔哈哈大笑起来:&ldo;啊!我可不是先知!不过,手中倒是掌握着很多王牌。&rdo;他又补充了一句。
&ldo;可到底有多少获胜的机会?&rdo;
&ldo;你愿意我放手大干,还是希望我小打小闹?&rdo;
&ldo;用不着来讥笑我。&rdo;我说,&ldo;总可以时不时给自己提提问题吧。&rdo;
&ldo;我给自己提出了不少问题,你要知道。&rdo;罗贝尔说。
他常向自己发问,而且比我更为严肃。我从不付诸行动,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我总是好激动。我意识到自己错了,可与罗贝尔在一起,我即使错了也无所谓!
&ldo;您呀!只提那些您可以找到答案的问题。&rdo;我说。
他重又笑了起来:&ldo;是的,正是这样更明智,提其他问题又解决不了大事。&rdo;
&ldo;这并不成其为可以不提其他问题的理由。&rdo;我说道。
&ldo;夜已经很深,我们又喝了那么多潘趣酒,你不觉得明晨再谈会更清楚些吗?&rdo;罗贝尔问道。
一到明天早晨,墙将不再旋转,家具和摆设将重归其位,整齐有序,我的思绪也将如同往昔,有条有理,我又将重新得过且过,只需看清脚下的路,无需瞻前顾后,心里也不再为这些鸡毛蒜皮、争执不休的麻烦事犯愁。可我被这如此井井有条的一切搅得疲惫不堪。我瞅了一眼迪埃戈坐在炉边时用的坐垫,他常说:&ldo;纳粹胜利没有列入我的计划之中。&rdo;可后来,他们把他枪杀了。
&ldo;脑子里的念头总是过分清楚!&rdo;我说,&ldo;战争胜利了,这个念头就清清楚楚。哎,那么多人死去了,今天晚上他们都不在场,过得是什么怪节目!&rdo;
&ldo;可要是心想他们并没有白白死去,总归与认为他们是白白送了性命不一样吧。&rdo;罗贝尔说。
&ldo;迪埃戈就是白白送了命。&rdo;我说,&ldo;即使并不是白死又怎么样?&rdo;我气呼呼地接着说:&ldo;这种一切都在超越自己、向别的事物发展的运动体系对活人来说倒真合适。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对他们不是超越,而是背叛。&rdo;
&ldo;并不一定就背叛他们。&rdo;罗贝尔说。
&ldo;只要忘却了他们和利用他们,就是背叛了他们。&rdo;我说,&ldo;怀念之情,这也许没有什么用处,要么就再也不是真正的怀念。&rdo;
罗贝尔犹豫了片刻,&ldo;我想我是生来就不善于怀念的。&rdo;他神色困惑地说,&ldo;对我无法解答的问题,对我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不太关心。我并不是说我就有道理。&rdo;他补充说道。
&ldo;噢!我也不是说您有错。不管怎样,人死了就是死了,我们呢,还活着,再怀念也无济于事。&rdo;
罗贝尔把手放在我的手上:&ldo;那就不要自寻烦恼了。你知道,我们也都会死的,这也就使得我们与他们十分相近。&rdo;
我抽回手。此时此刻,任何情爱我都厌恶。我不想得到安慰,我还不愿意。
&ldo;啊!真的,您那可恶的潘趣酒搅乱了我的心。&rdo;我说,&ldo;我要去睡觉了。&rdo;
&ldo;去睡吧。明天,提什么问题随你的便,甚至那些无济于事的问题也行。&rdo;罗贝尔说。
&ldo;那您呢?您不去睡?&rdo;
&ldo;我想我还是去冲个淋浴,再工作一下为好。&rdo;
&ldo;显然,罗贝尔抵御怀念之情的能力比我要强。&rdo;我躺在床上暗自思忖,&ldo;他忙于工作,四处活动,因此对他来说,未来比过去要更实在。他写道:自己力所不及之事以及不幸、失败、死亡等等,一旦让它们在自己的作品中获得其应有的位置,他就感到无所牵挂了。可是我,我别无他法,我所失去的,再也无法觅回,我的背叛行为,任何东西都无法赎回。&rdo;我突然开始哭泣起来。我想:&ldo;在哭泣的是我的眼睛,而他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惜用的不是我的双眼。&rdo;我流着泪水,二十年来,我第一次孤独无援,独自经受着内心的痛苦和恐惧。我终于昏昏入睡,梦见我已经死去。我猛然惊醒,恐惧始终存在,一个小时以来,我一直在与它搏斗,可它依然存在,死神继续在游荡。我开了灯,可马上又灭了灯,如果罗贝尔发现我的门扉下有亮光,他准会惊恐不安的。一切都无济于事,今天夜里,他无法给我帮助。当我想和他谈谈他自己时,他回避了我的问题,他知道自己身处险境。正是为了他,我才感到恐惧。迄今为止,我对他的命运始终充满信心。我从未试图安排他的命运,因为事无巨细,都是由他作出安排。我与他相依为命,共同生活,就仿佛生活在我自己心中,从来没有任何隔阂。可突然间,我再也没有信心,我对一切都丧失了信心。罗贝尔再也不是恒星、路标,仅仅是一个人,一个年迈六旬的老人,身体虚弱、易病,失去了过去的保护,又面临着未来的威胁。我两眼睁得大大的,背靠着枕头。我必须想方设法拉开一定距离,以便更好地看清他,仿佛在这二十个春秋,我未曾毫不犹豫地爱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