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要是补充材料也证实了我们刚才得知的一切,那您怎么办?&rdo;我问道。
他没有回答,我不安地打量着他。保持沉默,这意味着他准备容忍共产党人的所作所为。这也就意味着否定他解放以来所从事的一切事业:革命解放联合会、他写的文章以及他正在修订的论着。
&ldo;您向来希望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又是一个革命者。&rdo;我说,&ldo;作为知识分子,您承担了某些职责,其中一条就是要讲真话。&rdo;
&ldo;容我考虑考虑。&rdo;他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们默默无言地吃罢了饭。平常,他特别喜欢在我面前向自己提出种种问题。现在这般苦思冥想,闷声不吭,心绪该是多么不宁啊。我也一样,劳改营或死亡营,两者显然有几点差别。但是监狱就是监狱,关押在其中的那些人,我看见他们一个个都像被囚禁在纳粹集中营里的人一样抬着畸形的额头,张着疯狂的眼睛。而这一切竟发生在苏联!
&ldo;我不想工作。咱们去散散步吧。&rdo;罗贝尔建议道。
我们穿过了村庄,登上高地。高地上遍地是即将成熟的麦子和花满枝头的苹果树。天有点儿热,但还不算太热;几朵小小的云彩像彩球似的在天上滚动;村庄隐约可见,那面包色的屋顶、褐色的墙壁和小小的钟楼远远在望;大地仿佛是专门为人类创造,幸福似乎人人可及。罗贝尔好像听见了我内心的低语,突然说:
&ldo;忘记这个世界是多么严酷是很容易的。&rdo;
我惋惜地说:&ldo;是呀,是容易。&rdo;
我是多么希望轻易忘掉这一切啊。斯克利亚西纳为何来扰乱我们的生活?但是,罗贝尔想到的并不是集中营。
&ldo;你跟我说若我保持沉默,就是当集中营的同谋。&rdo;他说道,&ldo;可是,一旦我仗义执言,我又成了苏联之敌的同谋,也就是说成了所有那些想维持世界现状之人的同谋。那些集中营确实是件可怖的东西,但决不能忘记恐怖处处存在。&rdo;
他突然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描绘历史的画卷和社会的总蓝图并非他之所好,然而在这天下午,当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之时,世界的全部灾难降临到阳光灿烂的乡村:法国无产阶级的困苦、贫穷和绝望,西班牙、意大利的苦难,从中国到印度这些殖民地国家人民的被奴役、饥荒和瘟疫等等。千百万的人们就在我们身边慢慢地死去,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生活,连苍天都为他们的死亡而变得一片昏暗。我不禁自问,我们还岂敢轻松呼吸。
&ldo;这下,你明白了。&rdo;罗贝尔说,&ldo;我的所谓知识分子职责,对真理的尊重,都是毫无意义的。惟一的问题是要弄清如果谴责集中营,这于人类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害。&rdo;
&ldo;对。&rdo;我说,&ldo;但是,您凭什么认为苏联的事业如今还和人类的事业相提并论呢?我觉得集中营的存在不可避免地要使人们重新审视苏联。&rdo;
&ldo;有多少事情需要澄清啊!&rdo;罗贝尔说,&ldo;这对苏联政权来说真的是不可缺少的一种制度吗?或只是与某种可以改变的政策相联系?一旦苏联开始重新建设,能指望这一制度会立即取消吗?我在作出这一决定之前要首先弄清楚这些问题。&rdo;
我没有多说。我能以谁的名义进行抗议呢?我太不自量力了。我们回到家里,各自装作埋头工作,度过了这个夜晚。我从美利坚带回了有关精神分析学的许多材料、笔记和书籍,可没有去碰一下。
罗贝尔乘上午10时的汽车走了。我在园子里窥望着邮递员,可没有刘易斯的来信。他事先曾告诉我他一周内会给我写信,再说从芝加哥来信不会这么快就抵达。他肯定没有忘记我,但是,他是那样无比遥远。寻找他这方面的救助,纯属枉然。救助我什么?我走进工作间,在唱机上放了一张唱片。我遇到某种难以容忍的东西:我对罗贝尔产生了疑虑。&ldo;若在过去,他会仗义执言的。&rdo;我暗自思忖。过去,他总是直言不讳,无论对苏联,还是对共产党都绝不顺从。他参加革命解放联合会的原因之一,就是能让他进行建设性的批评。可突然,他选择了沉默,为什么呢?别人把他视为理想主义者,他为此受到了伤害。他莫非在尽力做一个现实主义者,去适应目前严酷的事实?但是,要适应现实,这太容易了。我也在适应,对此我并未感到自豪。一味地反对,或一味地顺从,这到头来总是落得个不忠。若我接受离开这个世界,便背叛了我的爱情,若我容忍自己苟安人世,我便忘却了死去的人们,便是对他们的背叛。说到底,倘若只事关死者与我自己,并不会有真正的受害者。可是背叛了生者,问题就严重了。
&ldo;如果我揭露事实,我便背叛了其他那些人。&rdo;罗贝尔说不定会这么回答我。我们也准会说什么不打破鸡蛋炒不成蛋。但是关键是,到时谁去吃这些炒鸡蛋?打破的鸡蛋会发烂变臭,侵害地球。&ldo;地球已经被侵害了。&rdo;这确实是事实,确有其事的东西太多了。这些事实纠缠在一起,我为此会感到惊恐,自问自己到底如何辨别真伪。四亿中国人和一千五百万苦役犯相加起来是多少,我不知道。说不定两者应该相减。不管怎么说,是加是减都是错。一个人加一个人,并不就等于两个人,他们永远都是单个的人。对,我不该采用算术。要澄清这片混乱,必须求助于辩证法。这里涉及的是超越苦役犯拯救中国人。行。就超越吧。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毁灭,一切都会厌倦,一切都会超越。集中营将被超越,我自己的一生也将被超越。这一因为集中营的存在就惶惶不安的短暂而微弱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那些集中营,未来已经把它们取缔。再说,历史会自我关照,也会关照我们每个人。让我们各自一方,安心度日吧。
可是,他们为何不安宁呢?早在我在大学读书时就向罗贝尔提出过这个问题,如今已经二十余载了。他当时还嘲笑我,可我今日仍不认为他已经完全说服了我。他们假设人类是一个不朽之人,总有一天会因为她作出的种种牺牲而得到报答,我也必将从中得到自己的那份报答。可是我无法获得,死神吞噬了一切。那一代代被牺牲了的人们决不会走出坟墓去参加最后的盛宴。惟一能给他们慰藉的,是上帝的选民们不久就要在冥府与他们相会。在幸福与灾难之间,也许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有着如此巨大的差别。
我关了电唱机,卧在长沙发上,如释重负,闭上了眼睛。死亡之光是多么公正、多么宽厚啊!刘易斯、罗贝尔、纳迪娜全都变得像幽灵一般轻盈,再也不重压着我的心:我也许能够承担那一千五百万或四亿幽灵的分量。过了片刻,我还是去找了本侦探小说,不得不消磨时间。但是时间也将消磨了我的生命,这就是真正的先定和谐。罗贝尔晚上回家时,我仿佛觉得是用望远镜从十分遥远的地方看见了他:那是一个脱离肉体的形象,周围一片虚无,就像早已不在人世,但却仿佛出现在德朗茜铁窗口的迪埃戈。罗贝尔讲着,我听着,可一切都已经与我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