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您知道他恨您恨到这个程度吗?&rdo;
&ldo;他并不特别恨我。&rdo;亨利说道,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ldo;事实是他说的确有其事。&rdo;
&ldo;啊!确有其事?&rdo;迪布勒伊问道。
&ldo;对。&rdo;亨利答道。突然间,他感到撒谎这一念头本身就是对他的侮辱。不管怎样,既然他自己都承认是事实,那别人用不着装扮出挑剔的面孔。只要是于他有益的事情,于人也是有益的。他带着几分挑衅的口气继续说道:&ldo;我作了一次伪证,为的是搭救若赛特,她曾经跟一个德国人睡过觉。您过去常常责备我搞道德主义。您瞧,我有所进步吧。&rdo;
&ldo;那么,那个梅尔西埃确实是个密探!&rdo;迪布勒伊问道。
&ldo;确实。他完全应该枪毙。&rdo;亨利说道,然后看了看迪布勒伊:&ldo;您觉得我干了一件混账事吧?可我不愿意若赛特的一生就此完蛋。要是她开了煤气去死,我决不宽恕自己。至于地球上少一个还是多一个梅尔西埃,我承认这不会妨碍我睡觉。&rdo;
迪布勒伊吞吞吐吐地说道:&ldo;少一个总比多一个好。&rdo;
&ldo;当然。&rdo;亨利说,&ldo;可我肯定若赛特准会寻短见,我能见死不救,让她去死吗?&rdo;他口气激烈地问道。
&ldo;不能。&rdo;迪布勒伊说道,他显然束手无策。&ldo;您肯定经历了一个十分艰难的时刻!&rdo;
&ldo;我当时几乎立即就拿定了主意。&rdo;亨利说道,紧接着一耸肩膀:&ldo;我并不是说为自己所做的感到自豪。&rdo;
&ldo;您知道这件事证明了什么?&rdo;迪布勒伊突然活跃地问道,&ldo;这说明个人的所谓道德并不存在。这又是我们曾经深信不疑而实际上毫无意义的一种东西。&rdo;
&ldo;您这么认为?&rdo;亨利问道。他显然不喜欢迪布勒伊今天给他的这种安慰。&ldo;我无路可走,这是事实。&rdo;亨利继续说道,&ldo;当时,我别无选择。但是,若当初跟若赛特没有那段风流事,就不会出这种事了,我想在这一点上我确实有错。&rdo;
&ldo;啊!谁也不可能排斥自己的一切。&rdo;迪布勒伊似乎不耐烦地说道,&ldo;苦行僧的生活,若是自己主动找的,那很好。可是要做到这一点,别的方面非得有实际的满足才行。如今这个世界,这种满足并不多。我要对您说,如果当初您没有和若赛特睡觉,您会感到后悔,从而促使您干出其他的蠢事来。&rdo;
&ldo;这很可能。&rdo;亨利说道。
&ldo;在一个曲线空间,不可能求出直线。&rdo;迪布勒伊说道,&ldo;在一个不良的社会中,不可能过真正正派的生活。人总是受夹,不是这一头,就是那一头。这又是我们必须丢掉的一种幻想。&rdo;他下结论道,&ldo;个人的灵魂决不可能得到拯救。&rdo;
亨利并不信服地看了看迪布勒伊:&ldo;那留给我们的还有什么东西。&rdo;
&ldo;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我觉得。&rdo;迪布勒伊答道。
出现了一阵沉默。对这种普遍的宽容之心,亨利并不感到满足。&ldo;我想知道,若处在我的位置,您会怎么做?&rdo;他问道。
&ldo;我无法告诉您,既然我并没有处在您的位置上。&rdo;迪布勒伊回答道。&ldo;您应该详详细细全都跟我说说。&rdo;他又添了一句。
&ldo;我这就全都告诉您。&rdo;亨利说道。
第10章
飞机从甘德直飞巴黎,提前两小时抵达。我把行李寄存在残老军人院站,上了公共汽车。天刚亮,灰蒙蒙一片,街上空空荡荡,家人以为我还在遥远的云端,可我已经悄悄到达。真有点儿冒失的滋味。大门还关闭着,门前有个男人在清扫人行道,垃圾桶也还没有来得及倒掉。布景还未搭好,演员尚未化妆,我就提前到场了。回到自己的生活天地,当然谈不上私闯民宅,但是为了不惊醒纳迪娜,我轻轻地打开房门,又悄悄地把它关上,形迹鬼鬼祟祟,我不禁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种做坏事与闯祸的感觉。罗贝尔的工作室里阒无声息,我转动了彩陶门把儿。他几乎立即抬起头来,笑微微地推开座椅,用胳膊把我搂住:
&ldo;我可爱的小动物!你就这么孤零零地一人回来了!我正要去接你呢。&rdo;
&ldo;飞机提前了两个小时。&rdo;我说道,亲了亲他那没有刮净的面颊。他穿着浴衣,头发蓬乱,两只眼睛熬得肿肿的。&ldo;您又整整工作了一夜?这很伤身子。&rdo;
&ldo;我想赶在你回家前把事情做完。你一路顺利吗?你不累吗?&rdo;
&ldo;我路上一直在睡觉。您怎么样?一旦没有人看着您,您可一点儿都不乖。&rdo;
我们快活地说了一阵,可罗贝尔一进了浴室,我就又感觉到了那种令我窒息的死寂,就像刚才透过微启的门缝,看见他垂着脑袋正在奋笔疾书的样子,距离我是那么遥远。我虽然不在场,可这间工作室是多么充实!空气弥漫着烟味和工作的气息。一个万能的头脑把过去、未来和整个世界随意召唤到这里。一切都存在,没有任何空缺。一块搁板上,我的一张照片在微笑,这是一张已经发旧但却永远不见老的照片。它仍旧处在自己的位置上。可是为了给我在那满得不能再满的白昼里腾出位置,罗贝尔不得不熬夜工作。因为我回来得太早,他有件事情还没有处理完。我站起身来。在出门与归家的日子,人们总是有一些新的发现,但它们并不比每日的实际生活更为真实,这我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有何用,纵然发现了种种圈套,还不照样愚蠢地陷进去。问题正在这里,要摆脱陷阱,光凭自己这么说说实在不够。我始终难以自拔。我的卧室是多么空荡!当我漫无目的地在窗台与沙发间徘徊时,它仍然这般空空荡荡。桌上摆着信函。不少人问我诊所何时开门。波尔已经出院,她请我去看看她。我发现她字迹不像以前那么稚气十足了,拼写错误也不犯了。马德吕斯来了一封短信,请我放心,说波尔已经康复。我上前亲了亲纳迪娜,她客客气气地对我的归来表示欢迎,她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对我诉说,我答应她晚上一定好好听她细叙。罗贝尔、纳迪娜、朋友、工作,虽然全都有了,可我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呆立在客厅,惊愕不已地自问:&ldo;我在这儿到底干什么?&rdo;
&ldo;你在等着我?&rdo;罗贝尔问道,&ldo;我已经准备好了。&rdo;
我很高兴离开这套住房,在街头漫步。街上不拥挤也不空荡。我们走过沿河马路,经过戈布兰花毯厂,到了意大利广场,一路上停停走走,在露天咖啡座上喝了咖啡,最后在蒙苏里公园餐厅用了午餐。
罗贝尔已经有所感觉,感到我没有多少兴致说话,可他却有数不清的事情对我诉说,于是一路上尽是他在讲话。他比我走以前快活多了,并不是觉得国际形势很好,而是他对自己的生活重又产生了乐趣。与亨利重归于好,这对他来说举足轻重。他的那部书引起了巨大反响,出乎众人意料。他又开始撰写另一部书。政治活动仍然无法开展,可他绝对不愿放弃思考,他甚至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对问题刚刚看出了一点眉目。我洗耳恭听。他是那么富有活力,那般不可抗拒,我竟然接受了他经常跟我谈起的那个过去。那就是我的过去,除了他跟我谈论的过去和向我展现的未来之外,我并不拥有别的过去,也不拥有另一个未来。我很快就可见到亨利,同样会感到幸福。罗贝尔收到的有关他著作的来信,我也很快可跟他一块儿细读,会跟他一样感到欢乐,受到感触。我也将很快和他共享快乐,高高兴兴地出发去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