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清楚,那日里唱的是《鸳鸯佩》。说的是一对苦命鸳鸯,庙里上香却遭遇恶霸,恶霸抢走了书生的娘子,娘子在恶霸家生不如死,好在书生碰上了青天老爷,助他夺回了娘子。最精彩的便是那娘子在恶霸的后院儿里,手拿着书生赠予她的鸳鸯佩,一段凄美的吟唱,好似天籁佳音,端的是回味无穷,绕梁三日。
顾扬灵伸手去接那绒雪,素手莹莹,带着暖热的温度,绒雪入手即化,只余下点点沁凉的水斑。长长的叹气,顾扬灵缩回手,心里却想,也不知哪里会有青天老爷,助她出了这薛府狼窝,再叫她得回财产,好慢慢寻找她的仇人。
正在出神,门处一阵乱响,看过去却是一个穿着品红短袄,茶色棉裤的小丫头蹿了进来,一面跑一面嚷嚷:“嫣翠姐姐,嫣翠姐姐,二爷把黄嬷嬷打了——”
“你说什么?”顾扬灵惊诧间脱口问道。
小丫头听得院子里一声娇喝,吓了一跌,一看竟是屋里头那个仙女儿一样的姑娘,忙束手束脚地立好,老实地讲道:“二爷把黄嬷嬷绑去了吟风阁,叫人拿了板子打她。”
顾扬灵问:“可知道为了何事?”
小丫头挠挠头,四下里瞅了瞅,见着院子里忙碌的丫头婆子都竖着耳朵,一副好奇得不得了的模样,便往前凑了几步,小声道:“听说为着姑娘那事儿。”
顾扬灵本就厌恶黄嬷嬷助纣为虐,甚至在残害自己的这件事里推波助澜,如今见她遭了难,并不难过。她打量了几眼跟前儿的小丫头,知道这丫头虽是年纪小,可是会些手脚功夫的,听说昨儿夜里送了来,说是以后在院子里打杂,其实是当个不显眼儿的眼线,等着清风苑有个风吹草动,也好有个不招眼的能快快地报了信儿去。
顾扬灵见她眼睛溜圆明亮,眼神又干净,便笑道:“你既是喜欢打听,便再出去绕上一圈儿,看看打得如何了?”
那丫头便笑了,双颊旋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儿,掉头就往外头跑。
“这丫头叫什么?”顾扬灵回过头问廊上的丫头婆子,有丫头嘴快,接了去:“叫虎头。”大家哈哈一乐,有人笑道:“一个小丫头,叫什么虎头,像个男孩子似的,半点儿也不秀美。”
顾扬灵倒觉得那丫头长得虎头虎脑的,叫虎头也不错。
吟风阁是薛二郎素日读书处理事情的地方,院子很大,一半儿种了玉竹,另一半儿空着,铺了整齐的青石板。如今青石板上积的薄薄的一层白雪被踩得黑烂一片,黄嬷嬷被绑了手脚扔在地上,有小厮正拿了长板凳来,还有两人一人执了一条一寸宽的竹板,那板儿又长又结实,涂了鲜艳的红漆。
黄嬷嬷根本就未曾出过薛府,就关在吟风阁黑漆漆冷冰冰的角房里,手脚被麻绳捆了,嘴巴也被堵着,就如此这般在地上躺了一夜。为着薛二郎成亲,黄嬷嬷特意穿了一身儿簇新的秋色绸缎长袄,夜里糊了一地的尘土,如今又滚了一身的雪水,脏兮兮湿漉漉的透着寒气,冰得她直打哆嗦。
然而直到现在,黄嬷嬷犹不敢相信她竟遭遇了这种事儿。
原来昨个儿黄嬷嬷刚出了苏氏的五福堂,没走多久便被福安叫了群小厮捆了手脚堵了嘴巴,偷偷摸摸扔进了吟风阁的角房。黄嬷嬷自然又怒又惊,不敢相信福安这么大胆子。可被关了一夜后,她不愿信也得信了,这福安敢如此胆大,不过就是仗着二爷会给他撑腰。
黄嬷嬷晓得那事儿出了二爷这里是不能善了的,可这般情形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也没曾想发作的如此之快。今天不是成亲的第二日吗?就不怕晦气,这就要喊打喊杀了?新婚妻子还在太太跟前儿说话喝茶呢,这里就开始清算了。太太的脸面,新进门儿的二奶奶的脸面,都不顾忌了。
黄嬷嬷艰难地抬起头来,院子里站着一群人,都是黄嬷嬷素日里从不看进眼里的小人物,如今却瞅着她狼狈不堪地躺在这里。她从人群里看到了福安,垂着头直着腰,打扮得机机灵灵干干净净的。她恨得咬牙切齿,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一辈子的老脸全没了。
于是黄嬷嬷愤怒了:“老奴虽是个使唤,可也是二爷你外祖母身边贴身侍候过的,是看着二爷母亲长大的,如今来了薛家,也是瞧着二爷慢慢成人的,是抱过二爷,哄过二爷的,二爷这般对待老奴,老奴不值一提,可伤的是你母亲和你外祖家的脸面。二爷可要仔细想想才是。”
廊下摆着张桃木太师椅,铺了厚厚的锦缎褥子,薛二郎大刀阔马地坐在上面。他刚陪着新婚妻子给父母敬过茶,认了亲,心里头自是松快的,可听得这老刁奴的话,不由得大怒,于是冷冷一笑:“不过是个奴才,爷就算收拾了你也是你没规矩不懂事儿,奴才没规矩不懂事是奴才没认清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的本分,跟主子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奴才犯了事儿,还要主子顶项不成?你倒是个心眼儿子颇多的老奴才,这时候了还想攀扯我外祖家和太太,还妄图以此来压制爷。可惜爷素来强硬,更不会被一个老婆子牵制,你就死了这份儿心吧!敢搅合爷后宅的事儿,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说着一挥手:“给我打这口舌刁滑,以下犯上的老奴才!”
便有小厮把黄嬷嬷抓起来按在长凳上,拿了刚刚扔在地上的帕子,也不管上头沾了许多漆黑的雪水污渍,一下就塞进了她的嘴里。那竹板儿挥动得“呼呼”作响,立时便有黄嬷嬷闷闷的哼唧声在院子里不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