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46
当夜下过一场雨,第二日早起仍然是缠绵不绝。这一年的夏旱得尽,总是闷着的当头,已是许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下一场。
定安不用去国礼院,就直接去了寿康宫探望邵太后。一进入正殿,就闻得浓郁的艾香气。定安蹙了下眉,看到小宫女急急打了热水进来,拦住她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宫女双手占着,也不好动作,只能堪堪拂了拂身子,算作见礼:“昨儿回宫,老祖宗又犯病了,头晕恶心,吐了一晚上,现下这不是又高热起来了。”
定安听竟然这样严重,不免急切起来:“可是请过太医了?”
小宫女点头:“请过了,许院判来把的脉,开了副方子,赶早喝下了,倒好了一些。”
定安随着小宫女一同进了外间,习秋在旁侍疾,身上还穿着昨日回来时的那一身天青色宫装,忙前忙后的,见定安来也赶不上同她细细问好,刚试了水温,当即又要人去备些易克化的吃食,真真脚不沾地。
定安也不打扰她,独自一个轻手轻脚入了里间。殿中紫金瑞兽纹炉里供着安神香,盖过了火烧火燎的艾香味。邵太后躺在床榻上,原已是一年一年岁数大了,有没有华服掩饰,倒见得有几分的憔悴苍老。
定安原想着看一看太后情况就走,哪想得还没走近,榻上的邵太后就先睁开了眼。她眼中浑浊,不甚清明,但意识尚在。
看到近前的是定安,邵太后勉强笑了笑,朝她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过来坐吧。”
定安看她这样一副一病不起的模样,心头微涩,坐过去后方是道:“才一天不见,皇祖母怎么就这一副样子了。”
习秋正好打帘子进来,她手上抱着一瓷盅,听得定安这么问,回说道:“可不是呢。先前回宫来就没好利索,非要赶着中元那一日进寺上香,一来一回的,就更严重了。”
这话也只有习秋说得,旁人说不得。邵太后抬了抬眼皮,都懒得理她,可见真是病得不轻。
习秋伺候着邵太后用膳,定安就坐在一旁。邵太后勉强吃下些,有了些气力,才看向定安:“来得这么早,用过膳没?”
“用过了。”
邵太
后点点头,习秋要扶着她躺下歇着,邵太后抬了下手,止住了:“昨个儿回来一直躺着,让我坐一会儿,不打紧。”
习秋只得照办,从旁取了一青金绣洪福齐天软枕垫在她腰间。邵太后捧着茶,茶盖子敲在杯壁上铮铮作响。定安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临了说起近来筹备的千秋宴,邵太后提起和前朝皇后一般的话:“你也是一日日大了,该学着怎么同人打点关系,以后去了夫家,好得心应手些,不必再从头学起。”
定安道:“横竖还有几年不是,也不急着。”
邵太后拿她没办法,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哪一样都好,就是不爱见生人,也不爱声扬。你皇姐在你这个年纪,世家贵女中没有几个她不知晓的。”
定安但笑不语。邵太后倒是望着她,眼中有着昏昏的神色,直看不分明。小姑娘尚且是无知无觉,怎么能体察到以后的事。
“定安。”邵太后敛了心思,只握起她的手,不知怎么语气陡然沉郁下来,“皇祖母也是活一日没一日的人了,再也帮不得你什么,你要早点挑个称心如意的夫君,不要顶好的,最重要是能护着你。护着你,平平安安的,万一我日后有个什么闪失……”
定安越听这话越是心里难受,不等说完,她已是出言打断:“皇祖母平白说这些话做什么,眼见着都要到您六十大寿了,欢欢喜喜的,哪能一副没了以后的做派。”
邵太后笑了笑,许是吃斋念佛这么多年,自己反而更看得开:“这有什么说不得,不过是迟早的事,再活又能活多少年。”
不管邵太后当年将定安带在身边的初心是什么,这些年的相处祖孙两个都是动了真感情的。邵太后事事为着定安考量,如今不作什么要她帮一帮邵家的心思,只盼她安安稳稳度此余生。
定安神色有几分哀恸,邵太后见好就收,也没再说下去。定安又陪着她坐了会儿,看她稍有些精力不济,才是请辞离去。
定安走后习秋方是道:“老祖宗这话和谁说也不该和殿下说,谁不知道殿下最同您要好,您将这话可不往着殿下心里捅刀子。”
“你们也不必哄着我,我清楚是没几日了。这天下哪有
好不了的病,一直好不起来,可见是要到头了。”邵太后由习秋扶着躺下,双眼直直盯着床沿精细雕刻打磨的祥瑞图纹,“我活到这一把年纪,什么都是看淡了的,连皇后那边也能撂手不管。唯独这心尖尖上的小可人儿,她是陪了我这些年,不比谁尽孝道,我只放心不下她。”
习秋一面替邵太后揉着额角,一面不觉是红了眼睛:“娘娘既然放心不下,更不该说这样的话。您可要长命百岁的,才能好好护佑我们的小帝姬,免得旁人打她主意不是。”
邵太后这里是不好受,定安也好不到哪去。一路上她都沉默寡言,轿撵路过花树下,雨过天晴,已到了凋零的日子,又风吹雨打的,落英纷纷扬扬铺满一地。这样的景象熟悉得仿佛是几十年如一日。宫里待久了许是这样,同样的路,同样的景,直叫人疑心天长地久的,什么时候是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