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阳帝有条不紊地部署着,底下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不知是皇上太英明,还是为这一天谋划已久。更有人觉得这件从后宫发酵升级的事可能根本就是个阴谋。从清和提着药罐子冲撞了溯玉开始,一步一步,都是为了将秦党从朝堂上连根拔起,然后补充上锦阳帝自己挑选满意的新鲜血液。
众人猜测着,但也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任何人来证实他们的猜测。
布置好这一系列的任免后,锦阳帝起身走下玉阶,亲自扶起了一直跪伏着的秦明宣,微笑着,话说得家常亲密,却又隐透森寒,“岳父大人,您请安心回乡养老。我向您保证,只要素娥不再犯大错,西冷阁她和溯玉可以一直住着,不用另挪地方了。”
秦明宣面色如土,额上冷汗涔涔,他勉强点头,又抽了抽嘴角,想挤出点笑容来终究没能成功。锦阳帝倒是笑得明朗清爽,他拍拍秦明宣的肩,忽然凑近了些,声音极低地笑道,“岳父大人,您大概不知,小婿我从来就没喜欢过您的女儿。而且我是个很记仇的人,二十三年前您犯下的欺君之罪,今天连本带利的清算。请岳父大人笑纳!”
得知父亲被免官罢职,直接赶回老家去的消息,如嫔连哭都没来得及,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然后就是一场大病。
如嫔高烧不退的第三天,溯玉才从太医院死拖活拽地拉来一位太医,人家好大不情愿地迈进了这荒败破落的晦气小院,为如嫔诊了脉,下了个忧思过度,风邪入体的医案,又开了个医方子,然后四下打量着屋里院内,皱眉道,“公主殿下,您这里不能熬药啊,这样吧,我把这方子带回太医院去交给药房,让药房每天熬好药,你们每天去取就行了。”
“什么!”溯玉呆住,青肿未消的脸不自主地微微抽搐。她记起那一天,下着小雨,她带着两个宫女在游廊上散步,看见清和从雨地里冲进游廊,她连伞都没有,身上湿着,手里提着只药罐子,低着头快步地走。她故意站着不动也不出声,让没有看路的清和撞上她。清和一个踉跄,药罐子脱手摔破了,几滴黑褐的药汁飞溅上了她的裙角,她瞪着惊慌失措的清和大叫,“你走路不长眼啊!敢撞我!还弄脏我的裙子!你赔我裙子,赔不起就给我跪下请罪,不赔不跪的话,我就去找淑嫔娘娘说话!”
原来世上真的有报应,来得如此快,还用如此巧合的方式再给她一记羞辱的耳光。以后她就要每天去药房为母亲取熬好的汤药,当她提着药罐子走在某一条路上时,也许就会迎面撞上那两个女孩子,她们会怎么对付自己呢?天景还罢了,那个清和……细想这些年来自己对她的欺负羞辱,溯玉狠狠地打了个寒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不要,我不要……”
太医被她异样沉默后的大哭大喊弄得莫名其妙,原本就不愿来这里,现在看溯玉疯疯癫癫的,越发不耐烦,冷冷道,“公主若对在下的医案药方有异议,那就另请高明吧,在下先告退了。”
“不,我没有异议,就按你的方子……”溯玉这才想起母亲的重病,这才想起现在可得罪不起这位太医,一叠声的答应着,抽泣着伸手去拉太医的袖子,这是孩子对成年人下意识的依赖。可这位从前唯恐巴结不上如妃和溯玉的太医,现在哪肯沾染到她们身上的晦气,一甩手挣脱开,丢下一句“公主明天来取药吧”,就忙不迭地离开了。
第二天,溯玉就百般不愿又百般无奈地走上了取药之路。那个冯嬷嬷老得在院里走几圈都吃不消,去太医院那么远的路,她走上半天都未必到得了。于是从前尊荣无比的溯玉公主,只能带着脸上迟迟不肯褪的青肿,提着只粗陶药罐,在太医院和西冷阁之间奔波。
如嫔这场病缠绵了两个多月,她每天在这条路上来往,当然遇到过熟人,过去如妃从不放在眼里的几位娘娘,宽容地用看丧家犬的眼神扫她一眼,轻哼一声就过去了;刻薄些则会调笑几句,“溯玉公主这是去哪儿呀?”“公主殿下这阵子消瘦了好多呀,可要多保重身子。”“这阵子怎么也不见如妃……唉唷我说错了,早就是如嫔了,如嫔娘娘怎么也不出来走走,西冷阁潮气重,要多出来晒晒太阳才行!”……
对这些冷嘲热讽,她如木头般没有任何反应。她是刁蛮,可也不笨,她知道父皇已经不要母亲和她了,而在这座皇宫里,只要是皇上放弃抛弃的人,是人尽可踩人尽可欺的,就像曾经的淑嫔和清和。现在的母亲和自己也是一样。如果她现在敢对任何一位取笑她的娘娘无礼,只怕脸又要肿上几天了。于是她咬牙忍着,也只能忍着。
这一天,溯玉从太医院回来,时间已有些晚了,她匆匆走着,头埋得很低,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走路方式,这样可以尽量避免被人认出嘲笑。可冤家总是路窄,该遇到的人总会遇到。前边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迎面而来,同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含着轻笑道,“天景,你说……”
她的身体瞬间僵硬,脚下像被钉住似的一步也移不动了。她咬紧牙,慢慢抬起头来。
对面的二人看到她也愣住了,不错,那正是天景和清和。她最怕见到,又无数次咬牙发誓,见到了绝不示弱低头的两个人。
她抬头,挺胸,努力恢复昔日的骄矜尊贵,谁看不起她都可以忍,唯独在清和面前,她绝不能露出落魄可怜的样子来。
不出所料,天景眼里脸上是满满的轻蔑和不屑,她深吸一口气转向清和,这个最该对她幸灾乐祸冷嘲热讽的人,可是,清和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恶意,眼神平静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