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闻言皆是愣怔,不曾想这大祭司竟被诟病至此,如果卓斐然所言不虚,那倒是坐实了恶名,牂牁郡那帮要挑天都教的江湖人士倒还算占着几分道理。
此间,唯有楼西嘉在一旁面色微沉,怀着私念不怎么信,只瞧她嘴角一勾,驳道:“你的意思是,卓家灭门乃是大祭司所为?笑话!宣城远在江左八郡,隔着滇南千里之遥,那巫咸大祭司为何要无端跑去杀你一家?再说了……”她的话音却在这里一断,似是因为人杂,不便多舌,便生生咽了下去。
“出言不逊!少说我虚长你二三十岁,骗你一姑娘作甚?”卓斐然鼻孔出大气,很是不忿。
看他越气,楼西嘉笑得越开心,倒像是不以此为耻,反以此为荣,端的是亦正亦邪:“最讨厌你们这样的老古董了,人家随意提一句,便张口抬出年岁和辈分压人!就这臭脾气,不杀你杀谁呀!”
“你!”卓斐然气息一滞。
爨羽偏不开眼要再添一把柴火:“我倒是觉得这个姐姐说得很有道理!”楼西嘉莫名得了个声援,更加肆无忌惮,且拿轻功一溜,转到爨羽身前捏了捏她的小脸,很是亲热。
相故衣闻言仰天,姬洛则嘴角抽搐——
别说,虽然一个是古灵精怪,一个是不谙世事,但这俩姑娘还都有股邪气,放一起,还不成俩混世魔王?
“妖孽!妖孽啊!”相故衣摸了一把老脸,痛声叹息。
楼西嘉就地一坐,翘着腿笑道:“喂,老家伙,你说得还真没错,我楼西嘉还就是江湖人称‘小妖女’,随你如何说,对我不痛不痒。”
好在,相故衣早被爨羽气得没脾气,这会子不与人争个长短,恰恰避过了楼西嘉的道。这女人嘴皮子厉害,越说越得劲,有时候将人绕坑里还无人自知,打这方面,倒是和姬洛一般狡黠,只是比后者多了二分灵气。
看他顺势就收,楼西嘉甚是无趣,转身和爨羽搭上话,从广袖里翻出一截花绳,拉着人旁地儿玩儿去了。姬洛这一路带孩子的辛苦任务,到此方才得以歇了歇。
挑刺儿的挪了地,卓斐然心绪缓了不少,但仍兀自望天默然流泪。姬洛也随他一并躺下,以手臂枕着后脑勺,道:“卓先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方才楼姑娘说话有失分寸,但话却并非全不在理……”姬洛顿了顿,见他并没换一副凶恶嘴脸,而是侧耳恭听,这才接着往下道:“果真是那巫咸大祭司亲自动手?”
卓斐然烦来一眼,乜斜着并不怎么乐意说道。
姬洛的质疑让他反感,倒不是因为字句难听戳人心窝,而是这带有破绽的疑问让他害怕,害怕这六年来的失去和坚持有朝一日成了笑话,所以不敢让自己接受别的意见,也不敢看任何端倪,每日只知杀人、刨尸,获功。
“我本欲上哀牢山云河神殿再向天下昭然此恨,不过,看在你小子顺眼的份上,倒是能说上一说。”河谷腹地未雪,却风寒如刀,致使卓斐然手脚发凉。
从前,他只愿一己之力报仇雪恨,不愿援手,也与旁人两不相干,这会子,他心头沉了沉,掂了掂,倒是有些怕身死而心愿不成,登时找了个说辞改了口。
“兴宁三年三月,慕容恪、慕容垂两兄弟大破洛阳,冠军长史沈劲孤身守城。我同沈兄有旧交,当年他也曾游说我辅助洛阳守将陈祐,笑我一身武功,当为国报效。听闻他被俘不屈,我单骑北上想救他于水火,可惜半路却传来他以身殉城的噩耗。”国仇家恨一朝袭来,卓斐然双目紧闭,前胸隆起,一口气绵长得像是要将肺吐出来,“十八日,我返回宣城,却没想到一生就此大变……”
那一天,春雨连绵,行人三两。
卓斐然心中因破城之事而苦闷难解,在街头起了一壶杏花酿,牵马醉酒,摇摇晃晃归家。方推开柴扉,见着的不是爱妻娇儿,而是一院子惨烈尸骨。他当即反应过来,一路呼妻唤儿,拔剑欲走,然而却遭到埋伏。
正缠斗不下,埋伏四周的人在这时将质子推出,他的妻子被捆缚手脚吊在树上,早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两个孩子浑身是血且哭啼不止,被推搡到一位戴着木面具的年轻人身边,那人抱臂斜看,反复抚摸着右手上戴着的一串黑曜石。
卓斐然自然大怒,张口喝骂,可对方人多势众,根本不动分毫,在血色泥泞里,仍能闲庭信步开出价码,要他交出卓家传家之宝七溟石。彼时,卓斐然虽不知这石头何用,但卓氏代代口传,勿失其物,想来兹事体大。
见他犹豫,木面具人当即先杀他儿子,再杀他女儿,轮到妻子之时,卓斐然再也受不住了,挥剑直上,奋起反抗。然而,名震江湖的婵娟剑却是二人合练,一人执剑,威力大减,那年轻人功夫古怪却又奇高无匹,他竟然十招之内迅速败下阵来。
似被触怒,那人招来手下,让他眼睁睁瞧着妻子被糟蹋,卓斐然爱妻成痴,此刻被制,当如断指挖心之痛,于是软了骨头,将七溟石献上,要换其妻一命。
可惜,那时他恨心不已,怎肯让仇人就此安然离开,便做好了打算,要在取石时跟他们同归于尽。但千算万算未算到那木面具人亦是神机妙算,大破他的心计,令他跪地俯首,折辱他心智颜面。
然而,就在卓斐然以为自己将含恨而终时,那人却只是在他身上种下一蛊,随后带人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