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说得长,却字字都有可能是线索,姬洛虽然焦急于洛阳的局势,却既不敢催促漏听,也不敢断章取义,干脆牵马安心慢行,听燕素仪将整个事情捋清。
当下,且又听她继续说道:“……然而,名利又如同洪水猛兽。我担心惹来麻烦,便搬离了洛水,想到深山里去寻一清静住处。说到这里,你大概也能猜到,就是在洛阳外的大山中行走时,我碰上了隋渊。”
“那时的隋渊刚继任北系白门掌门不久,带着仅剩的门人避难山中,借着古人留下的一些破败机关和暗道躲避赵国朝廷的追杀。听他透露我方才晓得,石虎一直畏惧江湖人,特别是晋人中的游侠儿,自那日大闹赵王宫后,他追捕无果,便将气撒到这些人头上。我听后心中不免有愧,便想着救助一把,于是道出楼中玄学,勉强助他们保留白门传承。”
姬洛脱口而出:“所谓的‘洛河鬼神道’便是那个时候修筑的?”
“不然,”燕素仪却否认,“除了绝学玲珑针,我对其他的并不精通,凭三两记忆道出的东西只能让他们暂且苟延残喘,便是如此,日子倒也安宁。哈,直到有一天,我在山中查看密道时,又碰上了他。”
说到此处,燕素仪脸上不禁涌出小女子温柔的笑意,不用多说,姬洛也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慕容皝建立的燕国在赵国以北,不知太原王那时为何会出现在洛阳?”姬洛老老实实地问。
“他自然是来寻我的!”燕素仪未语先笑,说话间姿态与她此刻妇人装扮全然不搭,那声音清脆,恍若少女。
燕素仪低声又复述了一遍,姬洛这才听出她话中的玩笑味道,但这玩笑却让少年鼻头一酸——太原王已故去两年,眼前的女子无论怎么拿捏嗓子、腔调甚至是姿态,也再诉不出少女的情怀了!
姬洛叹息声里,燕素仪眼中的神光忽然黯淡下来,但她毕竟历经风波,倒也没有大开大合的情绪,只是徐徐道:“赵国为凉国所败,加之骨肉相残内讧不断,玄恭认为这将是攻伐的绝好机会,于是扮作江湖人亲自前来赵国查探。”
“在白门山中流亡的日子,竟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燕素仪话语一顿,眼中的亮稍纵即逝,随后归于平静。
姬洛晓得,但凡叙述越少,向来历经的故事越多,美好的往事回首,多是撕心裂肺的痛,索性识时务,也就闭口不再多言。
马上的女子果然没再说山中往事,而是话锋一别,到了永和四年。
燕素仪接着道:“我本欲与玄恭就此隐居山林,可奈何我们身份有别,使命亦有牵绊。次年二月,我终于同曲师兄取得联系,便与玄恭暂离白门,去栾川附近相会。曲师兄温和大度,他听我说起白门被迫害的惨状,心头不忍,便亲自传以奇门遁甲之术,借山中地势,在前人基础上,设计了你所见的绝世机关,想要让更多的人避祸于此。”
“倾囊相助,惠仁先生高义,着实令在下佩服。”姬洛不由感叹,再思及五势图和红木林中奇诡变换,燕素仪这话倒也不假,此人确实像能设计出此等缜密机关的人。
然而燕素仪刚说完,蓦然蹙起眉头,手中拳头紧握而显出青白色,姬洛不由也跟着她的情绪起伏,变得紧张起来。
只听她道:“曲师兄告诉我,他并没有找到楼主所托之人。那年四月,他再度出山寻找,不想,这一次却断了回音,等玄恭寻到他的踪迹时,传来的却是一封血书!”
“血书?”姬洛脑中似有一根线将一字一句串联,心中如有凶恶巨浪,翻覆澎湃:“难道是……”
燕素仪答:“除我之外,八位令使传令于何地何人,都是楼主一一口耳相告,旁人万不该晓得,但曲师兄以血书密文向我示警,楼中有变,他的行踪泄露,被人追杀,身受重伤垂垂危矣!”
“我心系同门又担心楼中危亡,看到书信惊厥过去,醒来后恨不得立刻赶往栾川。可那时我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临出发前被玄恭拦下。”燕素仪将缰绳在手中缠了数圈,直到勒出深红色的印子,在冰雪里渐渐冻出姜色,也久久不能平息她心中的波澜。
“我并没有将八风令的事情告诉玄恭,他误以为我心慕师兄,而我虽晓得他乃是鲜卑贵族,可亦不晓得他真实身份。九月,慕容皝薨逝,身为人子,玄恭不得不回到燕国,我才知他乃皇子。他想携我同去龙城,可我不愿,我同他大吵一架后,就此飘然离去。”
姬洛听得痴了。说什么神仙眷侣,最后还不都败给无奈现实。
“那后来呢?”他追问道。
“曲师兄虽重伤,却未立亡,而是强撑着回到栾川,并立刻封山自庇。我费了一番功夫见到师兄时,他已经无药可治,只能过一日是一日。师兄将阊阖风令托付于我,每日著书自娱,人生最后的时光倒也安心,唯有楼中楼危亡,我俩始终搁不下。”
听到此处,姬洛眼中一热,莫名涌出泪来。但他并未多想,只当自己受惠仁先生绝学,敬重之下心中不免感念触动。
“我在山中一直住到临盆,可心中怎么都放不下玄恭,于是时时偷溜出去探听消息,才知天地之广,他本该戎马富贵一生,万不该陪我终老青山。”燕素仪悄悄背过身去抹泪,姬洛能从她的话中,听出她当时的纠结与踌躇,也怜知一个女人的私心与宽容,“但我不忍心留曲师兄一人孤苦死去,我是个孤儿,楼中众人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