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珠闻言红了脸,捧着皮筐拽着旧衣急冲冲往回跑,跑到牛车前缓步倒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痴痴看着姬洛。姬洛心中咯噔一下:莫非是刚才那句失了分寸?
想来心头不忍,姬洛扶着牛车,将话掩过:“南珠妹妹可想去江南?”
“啊?”南珠手指紧紧扒着皮筐的边沿,听这话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再抬头时已是不停地抹眼泪,捶胸顿足委屈不已,“你们双腿点地,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我呢……阿妈老说我心野,我……我不过是不想就这么嫁做人妇,我想去你说的江湖,去你说的大漠江南,成为像你故事里说的昭君,做个为人称道的奇女子!”
没料到她人小却志大,姬洛慌了神,显然忘了眼前的女孩儿身量虽高,却也不过明年才及笄,还是个孩子心态,对事事充满好奇。
燕凤仗着年纪最大见识最广,冲眼前少年少女一人脑门来了一巴掌,老气横秋地叹道:“哪有那么多奇女子!还有你,没轻没重的小子,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妇人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注1),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固来都是传统,好好相夫教子即可!”
南珠听傻眼,这一瞬连哭都忘了。
姬洛想反驳,燕凤却又抢先堵了他的嘴,叹道:“说你没轻重,你得认,我们征转天下,尚且恨不得抓牢一丝安定,你怎可推她入水火?再说,哪家哪户历来不是如此?”
这话驳得少年哑口无言,慕容琇贵为郡主,尚且没得选择;燕素仪是个地道江湖女子,也不过无奈为天下奔走,一个小小的南珠,大势面前连蝼蚁都够不上数,她不过是千万人家的缩影。
理是这个理,可姬洛心中又觉得好不公平!
痛不在自己身上,可那骨子无奈劲儿让他觉得憋屈,就像当日乌脚镇中晋人便活该被欺侮,鬼神道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人便活该做猪羊,纵使一路江湖奔波,凡所遇之人也都只当他是个稍大点儿的孩子,劝他不多想,劝他做只束手束脚的乖羊羔。
这么一想,他和南珠其实也没多大的差别。
看他脸色沉下来满是不甘,燕凤卧在一侧瞄上两眼,伸手在他肩膀按了按:“想点实际的,你若真想做点什么,除非去争这天下。”
争天下?
姬洛觉得这三字,搁在心间,沉甸甸的。
南珠这时已擦去泪痕,心中兜兜转转似乎也认了命,她逆耳不闻燕凤说的三从四德,心里亦不恨谁,最后长长叹了口气,从皮筐的下层摸出一条手绳,打了个盘长结,扔给姬洛:“姬大哥,你不必多言,其实我心里都明白,听说你们晋人多以盘长作思念,这个送给你,我们代国人没那么多偏见,若有一日你再来草原,亦可作归乡!”
“诶,你这偏心也太严重了吧?”燕凤闻言甚是无趣,余光落到那条手绳上,嘴上忍不住念叨。
“呸!”南珠美目一转,把不悦挂了整张脸,“你还有脸讨?”
“我说的是事实,只是你们小孩子家家不爱听罢了。”燕凤委屈巴巴地嘟囔,不过他也不是个计较的人,逗着小女孩儿玩,嘴上顺势还替自己开解了一道,“算了,代国就是我的桑梓,要真是归乡咯,恐怕……哎呀,不吉利,呸呸呸!百无禁忌!”
姬洛看他俩斗嘴,却难以发笑,只觉得长路漫漫,前路难说。
过了塞伊,燕凤改道回云中盛乐城,近处时才秘密显露自个儿的身份,代王本为使者遇刺一事而焦头烂额,他这归来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而姬洛跟着南珠一家又走了些时辰,终于分开南下,从雁门郡入燕国。入关前他逆着长河落日,心中竟生愁肠:这云中盛乐,阴山敕勒,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等姬洛返回邺城时,已是人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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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酷暑天。
贩狼皮貂毛的车马都有些耐不住渐热的天气,行个三四里就得歇一歇脚,因此行程走得缓。到了晋国地界,河流横泗众多,这帮人便改为行船,看一方平潮,倒也多了几分清爽。
船顺江南下,这日,甲板上忽作大风,直接将给货物避风雨的遮雨布掀翻。舱里的人水性不行,被这阵势都吓懵,只有当中一个两撇胡子的青年跃出,拉住了一边。
“骆小哥,这边绳子脱了,这么大的风肯定是骤雨将至,你帮我搭把手抬一抬,我重新给系着!”青年张口一呼,旁人都没有瞧,就单单点了最后头那个沉默寡言的黑脸小子。
正趺坐在地端碗细嚼慢咽的姬洛愣了一下,方才想起自己化名姓骆,立刻放了碗上前去搭手。整船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莽汉,他为了接近众人,稍稍用煤灰抹了脸装作黑面小伙,而非之前金玉白面的俊俏公子。
六月出头那会,姬洛千里迢迢奔回燕国,不仅没找到施佛槿,连慕容琇也不知所踪。
在邺城的太原王府徘徊了多日,勉强才得到点消息,说洛阳婚宴后郡主逃婚,有传闻是跟个和尚跑南边儿去了,而武威将军力排众议替太原王府在朝中顶了罪,请旨要死守边境,终身不娶,到如今一直不曾返邺。
姬洛觉得流言有理,依那位慕容郡主的脾气,还真有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不过,说到南下……彼时一穷二白跟被人洗劫过一样的姬洛,只能就着王府瓦顶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