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困兽之斗,”苻坚扶着虎皮座椅,很快又恢复一脸不屑,“占住淮水又如何,此乃小小前锋,从量而观,我大军胜其数倍,待诸军云集,力压淝水,便是他们气数尽时!”
庾明真右眼跳得厉害,甚少现身的他,今日难得露了身形,开口便是消极说辞:“小宗的人传回消息,说泗水楼主如今正在洛涧。”
苻坚眼皮也跟着狠狠一跳,既有不甘,又生怒意——
“芥子尘网”获悉姬洛身份的那日,他正在旧宅中垂钓,管事呈了一篮新采的莲子,他刚剥了一颗,还未咽下,听得消息一气之下将整个竹筐都踹进了湖中。接踵而来的传闻和帝师阁的澄清,都叫他怒不可遏,这种怨愤生于欺瞒,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骗局。
信任便若原上离草,要生满每一寸土壤,需得经年累月,可要一把火烧掉,只需得一点星火。
到长安是有预谋,辅他收复钱府,亦有预谋。也许更早,灞桥初遇,亦在盘算之中,或者第一次远渡泗水,汀洲陆沉,他们铩羽而归时,也许他就在附近暗自窥视。
苻坚明白,他对姬洛亦不是十二分信任,可他是帝王,如何能全听全信?哪怕有一分真心,也不许任何人践踏,便是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风马默面色亦是难看,双拳紧握,却还稳得住:“怕甚么,我们还有八象生死阵,若他真有通天的本事,何至于拖到现在!他再厉害也只是个人,我连老天爷都不怕,还怕人?”
其余人并不清楚个中恩怨,只一味附和,再吹嘘两句,压一压敌军的势头。
苻坚侧耳听着,并未答话,余怒消下,怅然则又无孔不入,他不由想,姬洛解不出阵是真抑或是假?会否另有目的和算计?还是说他念着长安的情谊,虽坐镇洛涧,却也不愿阵前相对?
“他为何不来相见?”
苻坚扶额,坐在胡床上向后一靠,又低低的呢喃了一声:“为何不来相见?”
若换作是他,将对手瞒了数载,耍了个团团转,怎么也该跳出来一番嘲弄,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遣吕光攻打西域,姬洛不言不语;他挥师南下,姬洛依旧不言不语,就好像两个年轻人斗狠,无论其中一个怎么跳脚,另一个都无动于衷,不是逆来顺受,也不是委曲求全,只是发自心底的漠视——
因为完全不在乎。
苻坚霍然站起,摘下腰间的皮鞭一掷,抽在地上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帐中低语的人都悚然一惊,回望至正中。
“慕容垂何在?”
“慕容将军已拿下郧城。”有人小声回禀。
“好,传令慕容垂,全力进攻上明,速战速决,拿下桓冲!”苻坚发号施令,“另,邓羌现在何处?”
“率余下主力大军已至项县。”
苻坚挥鞭:“着其火速拔营,赶赴寿阳。”
“是。”
“传信给张蚝,幽冀军越过彭城向南压境,务必拿下淮阴,牵制晋军主力!”苻坚活动手腕,目光次第略过每一张脸,随后振臂高呼,“全军整备,务必将晋军全数截杀于淝水!”
众将领命而走,很快只余下六星还在帐中,风马默正欲去查看大阵,苻坚将其叫住:“我要捉活的。”
重夷扛着刀,一脸茫然:“谁啊?”可一时间气氛诡秘,无人应他。风马默眼中似有怨色,却只得不甘心地应了一声好。
“你们怎么都神神秘秘的。”重夷嘟囔了一句,撩开帐子到外头去透口气。
此刻只余一人。
苻坚闭眼,以手按刀,慢慢走回胡床边,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待我攻下建康,你我自会相见,到那时候普天下皆为王土,便是西域也不在话下,又能往何处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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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元八年(383),十二月。
紧锣密鼓一通筹谋后,决战便在三日之内,谢玄定计,姬洛佐之,二人登临八公山顶,远眺淝水。大阵列于水湄,迎风而成,扼于渡头,此刻,一队车马自晋军大营出发,驶向寿阳。
“慕容垂率军扼守荆州,李舟阳随行,不便过淝水套取阵图,想要破阵,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姬洛挥袖,剑指遥遥一落,点在那车架之上。车后两马并辔,已如黑豆般大小的人向着青山回头一视。
谢玄负手而立,道:“我以为楼主会亲自探阵。”
姬洛收手,垂眸摩挲着剑柄,轻声一叹:“若真如此,恐怕正中下怀。”帝王心术皆无情,淝水边生死阵中,针对自己的陷阱恐不少,刀谷中苻坚既可以放任风马默玉石俱焚,只怕早就想要自个的命,他越是这般想,越不叫他如意。
何况,还有一个人,还蛰伏在暗处,等着秦晋两败俱伤。
“楼主智计过人,足叫在下拭目以待。”谢玄笑道。
姬洛拱手:“兵主才是用兵如神,大破淝水,指日可待。”
山外,铁蒺藜拦路逼停车马,秦兵持戟在侧,领头的校尉一把拽住缰绳,蛮横地问道:“来者何人?”
车架上缓步走下个高冠博带的男人,双手持节,走至马前,昂首玉立:“吾乃晋使,得谢都督之令,求见阳平公,还请通传。”那校尉便支了个人,带着文牒前去中军大帐,使臣虽说要见的是苻融,但既有秦王坐镇,自然是递到了苻坚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