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月光随着缝隙泄进屋里,廊下随风摇晃的宫灯在地上划出一道道暗色的弧线,而弧线的尽头却又终止于一双绣鞋底下。我顺势抬起头,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个穿着银白长袍的女人,背光的缘故,使她原本姣好出尘的面容在此刻显得十分莫测模糊,而我吃惊的刹那里,接而又被她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冷漠强硬而震慑住。
她稳步走进门槛,门外暗影里数道带着寒光的兵器随之隐于暗处,刘彻不觉下了玉墀,眼望着她目光里充满戒备以及焦虑,但是却只字未。
我的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眼下竟有人敢在长信宫带兵闯入,这不好比直接拿刀搁在了老太后的脖子上么!门外的执矛握戟的兵将甲胄齐全,绝非一般禁尉装扮,如果没有特别的布置,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我想今天夜里这长信宫真是热闹,原来有刘彻和老太后在这里还不足够让人瞧的,竟连她也还要插上一脚。
“我要是猜的不错,来的是太后吧?”老太后仍然保持着端凝不动的姿态,如果不是身边没有一个宫人,此刻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家四口祖孙三代齐聚会话的情形。太后静立在门庭中央,并没有答应,她便又续道:“太后好大的阵仗,外面来的是卫尉李合统领的南军里的人吧?不错,听动静,手脚比起先帝当年在世时还利索了不少。”
王太后下巴微扬,美丽的眼睛往下睨视着老太后,两腮的肌肉有些奇怪地扭曲。“都你虽然目不能视物。却比任何人都能明察秋毫,平日还不觉得。今夜一见,果然如此。李合统领的南军以往皆听命于窦旸。你居然能立刻猜出来是他的人,确实不简单。”
“母后!”
刘彻向前两步,左手紧握住腰上剑柄,右手前伸,眉心揪得十分之紧,“您怎么会在这里?!”
王太后扫了他一眼,然后居然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种刻意的冷傲:“你来救人,我自然也是来救人!只不过你救的是你的皇后。我救的是我的女儿!你的亲姐姐!”
“母后!”刘彻有慌神,我也有慌神。敢情这事儿全世界人都知道了?刘彻知道平阳杀了曹寿,听我半夜被老太后关起来审问,所以赶过来“救”我,而王太后听刘彻来了救我而不是救平阳,所以她就亲自出马带了南军的人马过来逼宫?这是什么盘根错节式的推理剧!
我眼珠子都不能动弹的工夫,老太后哼了声,顺手理了理袖子的滚边,道:“这也没什么好难猜的。窦旸是窦家的头儿领袖,反对皇帝保护自家利益自然难免出头。给御马下毒的马贼既然出自他府上,而你们又已经知道阿娇便是因为追查盗马贼之事而误入了平阳府,这当中的内情你自会调查清楚。但我想。凭你的本事还没到能拿窦旸何如的地步,你即使从平阳口中得知事情前因后果,也不可能仅拿他指使人伤害御马这条罪状将他制服。能从他手里拿到南军兵权的人。应是刘彻。”
我愕然。太后目光闪过抹厉色,而刘彻闻言低了头。
老太后哼了哼。又道:“因为那枚玉玦,平阳早已经怀疑阿娇就是目睹她杀人的那个书生。但她没有把握,而你当时又在甘泉宫。所以平阳修了封帛书让家奴送到甘泉宫给你,你教她当着刘彻和韩嫣的面问阿娇玉玦的事情,目的就是要引起刘彻的怀疑,把他拖下水去。可怜我们的皇帝虽然聪明,但一旦事关皇后,有些事便再不可能袖手旁观。他暗地里调查阿娇当夜失踪的去处和经过,从当事人口里知道了真相。平阳府上那四名知情女婢的死,如无意外,就是刘彻下旨所为。
我一惊:“……她们死了?”
老太后扶着烛台冷笑:“不死,又怎么会有后来的事?”
顿了顿,她又接着前面的往下道:“曹寿死后平阳夜不得宁,数次寻史固替她消灾,史固虽然是个滑到流油的老头,但太后你却忘了,越滑头的人往往越怕死。他避平阳避不开,最后只好来寻我,把半夜里撞见平阳在府里丑态百出的事情一,我老太婆再糊涂,也不可能不起疑。太后你当然也想到了纸永远包不住火这一,所以在暗中窥探到阿娇与董偃曾有私下相会之事后,便让平阳去威胁阿娇,只要阿娇把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心里,那么就不会再有人将之揭露。就算我听到风声,也拿你们没办法。我的是也不是?”
我倒退了两步,一颗心差蹦出胸腔来。我私会董偃……在甘泉宫里追打陈桥的时候确是与他短短见过一面,而且当时晓风也的确有人在那里探头探脑过,原来竟是太后的人!我背上倏地冒出股冷汗,这看似平静和谐的宫闱里,原来真的隐藏着不少明枪暗箭!
我转头看向太后,太后已经面色泛白,但此刻仍算镇定。
看她的模样,老太后的话已有十成十是真的,宫里的女人个个不简单,此时此刻我才真正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而接下来我又想起了更为心惊的一,这件事我刚刚并没有跟老太后提起,若仅只是太后的人在花丛后偷窥,那老太后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难道当时在场监视我的人,其实并不止太后一个?还有老太后在内?……那么既然她们都在,母亲呢?刘彻呢?
我把目光扫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只觉得浑身上下已经跟掉进了冰窟里似的。原来我这么多年的生活竟是如此透明,我所想向刘彻隐瞒的,想向老太后和母亲隐瞒的,她们竟很可能已知道得一清二楚!包括我与刘彻并没有圆房在内,如果不是这样,白天老太后但也不会当着大伙的面为我开脱!
“是又如何?”这时候太后紧握着十指,盯着老太后道:“即使你能猜透这一切,眼下你也非听从我的话不可!两万南军的兵权已在我手时,已不是在你太皇太后的手里以及窦家的手里!从明天开始,我会让田蚡担任南军的统领,从此保护彻儿稳坐江山!”
“呵呵!”老太后笑起来。“你弄错了,南军的兵权并不在你手里,它在刘彻手里,在我大汉天子的手里!你做伏低这么些年,苦等着我这老太婆快些死,想要早些扬眉吐气,可你太蠢了!你生的儿子,他是我大汉的龙种!他有执掌天下的魄力,他不需要你这个母后为他出谋划策!他有的是能臣贤臣!”
“你胡!”太后发怒,手指着旁边面色沉凝站得如棵白杨似笔直的刘彻,眼望着老太后:“我生的儿子,他怎么可能会不需要我!先帝当年也不是靠你才在大殿上站稳脚跟?我是彻儿的亲娘,是他最最亲近的人,他怎么可能不需要我!”
“你以为先帝是靠我才站稳脚跟的吗?刘家的男人从来没有一个孬种!他们靠的是自己的努力和意志,他们有执掌天下的壮志雄心,有经世济才的学识幍略,绝不是你我妇道人家所能操纵的傀儡!”
“你!——”
“母后!”
太后厉声大叫,看模样似是要冲向老太后,却又在半路被刘彻一喊戛然而止。
大殿里的空气又有了凝固般的压抑,除了太后缓慢沉重的呼吸,良久无人再话。
我已经只剩下睁眼围观的力量,这一切真是太颠覆了!乖孙子会冲着祖母强行要人,做惯了媳妇的太后会对老太后怒发冲冠,这在今夜之前根本无法想象。而面前这位让我很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的老太太,她的冷静更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太后带兵至此,长信宫的亲信已然一个不见,她究竟想把老太后何如,老太后不担心,我却禁不住焦虑起来。
但这里没有我话的余地,我根本不可能、也无法插进去什么话。
“我,我总是要达到目的才会罢休的!”太后双唇微颤,神情灰败地看着她儿子,好像在跟他求助,又好像在肯定着什么。“你姐姐,如果今晚我们不拿到长信宫的懿旨,她绝对就活不过明天早上!太尉……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母后!”
太后又要往前走来,刘彻将她拦住。
老太后道:“你兴师动众带兵前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逼我写赦罪诏书?”
“当然!”太后厉声喝道,愤怒之下,连那双美丽的眼睛也立即变得不美了。
老太后浮出抹深不可测的笑,“你只怕要失望了。我的印并不在我手里,就算写了诏书给你,无印也是没用!”
太后怔住,眼眶立刻因狠瞪而泛起红来。就这么怔了片刻,正在我以为此事怕会要往好的方向扭转之时,立在玉墀下的刘彻突然被太后猛地推开,猝不及防中他腰上的长剑刷地抽出,只见寒光一闪,那剑刃已经直直往案几后方刺去——
“母后!”
“老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