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秋天的时候,肆虐了大半个中国的洪水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十岁的林夕瘦瘦小小,像个小猴子一样趴在铁架床的上层翻来覆去,其他孩子们都在睡觉,而他睡不着就透过缺了半边玻璃只能用报纸简单糊住,但终究还是缺了个洞的窗户往外看。
窗外是一个不大的小院,灰墙黑瓦,中间种着一颗两人合抱的大榕树,光秃秃的,落了一地的枯叶,围墙一边的角落,是排葡萄架,几株葡萄藤有气无力的搭在上面,跟墙上奄奄的爬山虎相得益彰。
围墙的另一边,是朱红的铁门,铁锈破了漆皮,风一吹,就有簌簌落下的好像血痂一般的漆皮,在地上堆成了灰。大门的另外一边,一只据说是朱雀的古怪石雕,已经断掉了翅膀,眼眸无光,望着前方的麦田,还有穿过麦田的那条黄泥路。
一辆吉普车就从那黄泥路的远方缓缓开过来,吉普车早已经泥泞不堪,看不出车子原来的颜色,车子在大门口停下,一个穿着绿色军装的络腮胡从车上跳下来,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大门上几个已经模糊的字眼。
“朱雀救济院。啧,是这里了。下来吧!”
络腮胡说着,打开了车门,车里面,就鱼贯的走出五六个孩子,大的不过十来岁的样子,小的脸上还挂着鼻涕,穿得还算整齐干净,怯怯生生的从车上下来,畏畏缩缩的靠在一起,目光闪躲。
林夕就一翻身从铁架床上跳下来,光着脚,从宿舍里跑出来,用力的敲了敲嬷嬷的房门,“嬷嬷,外面又有人送孩子来了。”
嬷嬷五十岁左右,但看上去已经很老的样子,穿着黑白条纹的裙子,头上戴着同样颜色的帽子,帽子上有三道火焰般的图纹,这是朱雀救济会的标志。
看到林夕,嬷嬷就笑了笑,揉了揉林夕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干枯发黄的头发,给了他一颗糖,才点点头,走到院子里,迎上了走进来的络腮胡。
林夕躲在门后面,剥开糖纸,还没来得及吃掉嬷嬷给的糖,就看到嬷嬷已经领着络腮胡,还有一群孩子走了进来。
他就下意识的将糖握在了手心里,在朱雀救济院这种福利机构内,很多时候,一颗糖足以引起一场孩子们之间的战争。
“已经破败成这个样子了吗?”
络腮胡大声的说着,看到朱雀救济院里面的样子,皱了皱眉,“现在有多少孩子了?”
“五十多个孩子吧。其中一半都是这几个月送来的。都是可怜的小家伙,家里被洪水,哎。”
嬷嬷是个很奇怪的人,她在孩子们面前,永远都是笑眯眯,甚至有些古板可怕的样子,但一旦有外人来了,嬷嬷就会开始哭。
林夕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不太感兴趣,而且林夕知道,这种时候似乎对嬷嬷很重要,要是哪个调皮的孩子敢在这个时候去捣乱,嬷嬷就会很生气,打着骂着,说要把人赶出去,但终究还是没有。
这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坚强与柔弱之间的变化,正是嬷嬷能够坚持这么多年的原因,那些从来不在他们面前展现的柔软与脆弱,却是一个老女人能够将他们养活唯一的依仗。
那时候他记得自己似乎也问过嬷嬷,为什么从来不在他们面前哭。
嬷嬷似乎笑眯眯的说,“因为你们不需要看到弱者的自哀,你们需要的是强者的自强啊。”
他不懂,太过深奥,但很多年后,他想起嬷嬷,就会觉得这个到死都普普通通,甚至在很多人眼里只是个爱哭的连名字都记不住了的老女人,却有着让人敬重的大智慧。
但那终究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现在的林夕只是紧张着自己掌心的糖,小心翼翼的退走,抬起头就看见了她。
很多年后,他想,那是不是宿命一般的安排。
如果那天的午后,他没有无聊的睡不着,就不会第一时间见到她,然后给了她自己藏在掌心的糖,便是很多年后的夏天,想起初见这件小事情,他都依然为自己当时的勇气所窃喜。
第一次学会的分享,便成为了他此后那么多年的幸福与哀伤。
但当时的他,其实并没有记忆中的那般勇敢,而是近乎惊慌的抬头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蓬蓬的白色短袜下踩着一双黑色的小皮鞋,露出一小截如同细腻白玉般的小腿。长长的头发,被随便挽起,扎了个粉色的蝴蝶结,精致可爱的一塌糊涂,像个闯入平凡世界的公主。
就这么近乎高傲的站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黑白分明的眼眸,淡淡的望着他。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爱,这么漂亮,甚至让他觉得手足无措的小女孩,这里终究不是传说中的大城市,这里只是小县城里一所近乎破败的朱雀救济院。
便是他在这个夏天之前,还没有那场洪水摧毁一切,被送到这里来之前,他也没有见过如她这样的可爱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子,就好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女一般,但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