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之后,你就留在师父家了?”万云此时的心情和当时的周善民差不多,百感交集。
家里多一个外人啊!
周远峰和李红莲生育了三个孩子,大女儿周小芬从师范学校毕业就工作结婚,自此不用负担她的生活,可还有两个更小的孩子,比周长城小一岁的周小伟,还有七六年出生的老来女周小梅。
多一个人就要多一份口粮,吃饭穿衣有桂裴华的资助,可万一生病了,又或是学坏了,招了贼进屋,主人家若是有意无意说了某些话让这孩子记恨,孩子暴力发泄等等等等,种种可能的坏处真是不堪细想。
周远峰家在县里没有田地,不能耕种收粮,靠着他的一份工资,养活家小,本就吃力,还来一个正值能吃能喝的周长城,真是让人头大。
就算周长城有桂老师的物质保障,但往一个本来就稳固的家里塞一个人进去,多打扰,多冒昧啊!
桂裴华也真会给人出难题!
“嗯,”周长城点头,然后又自嘲地笑笑,“所以小芬姐和小伟都不太喜欢我。”
其实刚开始周小芬拿着桂老师的信去找市教育办的赵永翠主任,档案安排得不是很顺利,太多人想留在市里了,赵永翠不是管人事的,很难插手,后来没办法了,周小芬和魏思进又写信给桂出生请求他的帮助。
是的,自从在平水县拿回他剩余的档案后,桂裴华已经改叫桂春生,大家都跟着改了口。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名字,也不敢多问,知识分子本就清高,经历了那十年的打压,多疑脆弱,好多人经历了大运动,像是要与过去的人生做切割,都会改个名字,既让人意外,可细细思量,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桂春生没有推脱,给周远峰家里找了个这么大的麻烦,便义不容辞,事情管到底了,人在广州,连着拍了好几封电报给赵永翠,还给赵永翠寄了不少东西,让他多多上心,活动活动。
最终周小芬的工作安排在市郊的一所小学里,拖沓了三个月,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这件事了了之后,周远峰一家的心才落定,李红莲这才有心思和周长城说桂老师为了他贴了不少人情和东西,让周长城长大了一定得记着桂老师的好。
至今,周长城结了婚,有了自己得小家,也不敢往回想,当年如果周小芬的工作没有办法落实在市里,那师父师娘是不是就要把自己赶回周家庄了?
他不肯深挖这些真相,只想记着师父师娘和桂老师的恩。
周小芬和周小伟不欢迎家里多一个外来客也正常。
家里这些年虽然不闹饥荒,但也着实存不下什么东西,他们的爸爸一年四季穿着工作服,新衣都舍不得裁一件,姐姐穿妈妈的旧衣服,妹妹穿哥哥和姐姐的旧衣服,一家五口人,勉强吃饱穿暖罢了。
桂春生承诺的钱和票,这个数量其实是能让周长城顺利活到十八岁,但如他自己所说的,万一后面有什么变故,泥菩萨过河,顾不上周长城,那这个十来岁的男孩儿就会是周远峰一家的负担了。
好在后来历史没有倒行逆施,桂春生在广州活得好好的,承诺的资助只多不少地寄到平水县,一直到周长城十八岁参加工作为止。
周小伟尤其不喜欢周长城,从不和他多说话,所有的不满都表现在脸上。
两个少年人年纪差不多,周长城上学晚一年,和周小伟同一个年级,都要读初三。
周远峰把周长城的学籍落到厂职工的子弟学校,桂春生的意思是让他读完初中,如果考到高中,他就继续资助他读高中,能考上大学就最好,不能考上也没辙,还是按原来说好的,到了十八就让他自寻出路。
周长城以前是在乡镇初中读书的,基础本就打得不牢固,到了县里的初中就跟得很吃力,早起晚睡地读书,门门功课也不过是低分飞过及格线,根本没有考到高中的希望,倒是闲暇时跟着周远峰去厂里打铁拧螺丝这些事做得有模有样的,在学校是失落的转校生,在电机厂却是能干聪颖的好后生,身处火花四射的车间,他终于找到了点平衡感。
也就是因为在周远峰手下学得快,周远峰才最终确认要收他做徒弟,真正担了师徒名分。
至于周小伟,他自小就聪敏好学,以姐姐周小芬为榜样,一门心思要考上大学,因此学习向来是名列前茅的,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上县高中后,周小芬在市里找了关系,让弟弟在市里的高中借读三年,再回县里参加高考,后来果然一举得中,跟周小芳一样,考入市师范学校,现在分配到了市里的邮政系统上班。
“当时小梅还小,跟着师父师娘一起睡,师娘安排我和小伟同一个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第一个月他不让我上床睡觉,每晚都要师娘过来劝着骂着,才不情不愿让我继续睡,在学校也当不认识我。”明明周小伟什么都不说,可周长城有时候觉得,他板起脸来的时候,比师父还吓人。
在周家庄的堂大伯家里是寄人篱下,在师父师娘家也是寄人篱下,可周长城就是舍不得走,在师父家里至少还能上学,吃得饱饭,师娘真把他当成半个儿子看,每天捏着他的手臂念念叨叨的,说他养不起肉,冬天去上学给他灌热水瓶子,夜里还给他和周小伟煮宵夜,一个星期有一毛零花钱。
如果是在堂大伯那儿,吃不饱饭另外说,每当他去学校上课,大伯母就会来学校以各种借口把他叫回去干活,不干活就不给他饭吃,因此之前上学的时间被切割得零零碎碎的。
周长城和周小伟只在一起住了一年多,周小伟就去了市里读高中,周长城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夜里准备睡觉前是他最难熬的时候,因为每一天都担心周小伟不肯让他上床睡觉,师娘一脸无奈地过来劝说安抚,他那么高的个子,睡觉的时候不敢伸直双腿,怕被周小伟踢出去。
彼时的周长城,只有手足无措地等着人安排他的去向,能在房里睡,还是只能睡在客厅搭出来的木板床上,又或许,师父师娘不想管了,会不耐烦地直接把他赶走?
周长城时常惶惶然。
寄人篱下的苦,不是体力上的苦,是那种随时要被抛弃的不安全感,周长城真是吃得足足的,所以他一直都知道,结婚就是成家,他对家的要求和师兄们对家的要求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