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楼下有人叫:“哎我的娘子!”接着,楼梯转角探出来一张脸,“奶瓶呢,孩子都快哭抽了!”
是时阔亭,也带着妆,雪青褶子外头罩着一件羽绒服,手里拎着一兜婴儿尿布,是刚从外头回来,看见匡正热情地招呼:“匡哥来啦!”
宝绽拿着奶瓶要下楼,被匡正死死拽住:“他叫你什么,”他压着声音,同时压住的,还有他不可告人的欲望,“什么娘子,你是谁的娘子?”
“演戏……”他们头并着头,宝绽能感觉到他喷过来的热气,“白蛇传,师哥的许仙,我演白娘子。”
原来是这么个“娘子”,那匡正也不愿意,他从不知道自己的醋劲儿这么大:“谁同意你给他演娘子了,”他贴过去,几乎把宝绽整个搂住,纠缠着耳语,“不是老生么,怎么改演姑娘了?”
“封箱戏……”宝绽这身打扮,和他拉拉扯扯的很别扭,“就是反串的。”
说着,他挣开匡正的手,一朵云一缕雾似的跑下去,左鬓上的白彩球荡起来,下头扎的白绸从匡正的手掌上滑过,他下意识抓了一把,滑溜溜的稍纵即逝,没抓住。
空握的掌心,淡淡的胭脂香气,匡正的心彻底躁了,像让人拿一根线拴住了心窍,魂不守舍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扎紧领带往下走。
邝爷的开场锣鼓已经敲起来,客人们纷纷进场入座,匡正歪着头,倜傥地走向他的一排一号,刚坐下,二号座的人也到了,一头淡色的短发,一双琉璃样的眼,是清迈船王家的小先生。
“匡总。”何胜旌先打招呼。
“何先生。”匡正笑着,心里却不舒服,仿佛一捧白雪落上了灰,又好像一张新纸洇了墨,总之今晚对宝绽的绮念里掺了点煞风景的东西。
乐队的伴奏响起,一串悦耳的笛声,陈柔恩扮的牧童追着萨爽扮的村姑,一对璧人欢欢腾腾跑上台。
观众席上掀起热烈的掌声,封箱戏的看点是反串,今晚如意洲的演员们都不是本工,老生串青衣,青衣串武旦,不讲工整,只图热闹。
萨爽是武丑串花旦,梳着大头,扎着长长的线尾子,额上一排水钻头面,鱼婆罩上顶着大红的绒球,垂下一圈粉色流苏,手上立着一只五彩小鞭,娇俏灵动。
传统戏《小放牛》,讲的是村姑路遇牧童,两人对歌对舞,互生爱慕之情,是一出很吃功夫的戏。
萨爽娇滴滴一扬手,眉含春、眼带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脆生生唱响了如意洲蹉跎十年来第一场红红火火的封箱戏:
“正月里呀迎春花儿开,独占春风好不开怀!”
第139章
“喜鹊穿青又穿白,金银鸽身披着豆绿色!布谷鸟催人把田种,那鸳鸯鸟雌雄不分开嘛哪呼嘿!”
萨爽和陈柔恩一个娇一个俏,对着活泼的民歌小调,载歌载舞跑下台,紧接着是一通催战的锣鼓,应笑侬捻着翎子挎着宝剑,绣鞋尖尖走上来。
“好!”角儿还没开口,台底下先给了个碰头好,这身粉蓝的披挂是《扈家庄》的刀马旦扈三娘,绰号一丈青,和宋江的人马对战,生擒了矮脚虎王英,力败梁山众头领,是个千人敌的女豪杰。
应笑侬戴着蝴蝶盔,两鬓一边一把五股的及腰流苏,上台先来了一套功夫把式,灵中透着美,美中透着飒,不吐一个字,就把满座的宾客镇住了。
《水浒传》写扈三娘:雾鬓云鬟娇女将,凤头鞋宝镫斜踏。黄金竖甲衬红纱,狮蛮带柳腰端挎。霜刀把雄兵乱砍,玉纤手将猛将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当先出马。
应笑侬正是应了这几句诗,两手作剑指,一左一右压着翎子,清冽冽地唱:“披挂整齐凤翅飞,耀旌旗灿烂也那云霞碧!”
这是昆腔的曲牌子“醉花阴”,和京剧截然不同的韵味,他且打且唱,旋身踢腿间顶足了气,调子纤毫不乱:“紧加鞭龙驹云催,管叫他血染战袍回!”
“好!”台下一通接一通的好,不是乱捧场,是应笑侬着实精彩,青衣串刀马旦,没有几年汗流浃背的功夫,半刻钟都撑不下来。
唱到“喜迁莺”一节,鼓点见急,应笑侬踩着节奏鹞子翻身,一翻一转,越转越快,只见一个芍药色的影子在台上飞旋,旋到极处,腰间的宝剑随着惯性脱鞘而出,直冲着一排中间打出去。
这就是男旦的力道和速度,和温吞吞的女演员截然不同,观众席整个炸了,后排好些人站起来,抻着脖子往下看,一把青蓝宝剑,被匡正和何胜旌双双搪住,一人握柄一人握刃,有点二龙戏珠的味道。
“怎么个意思?”马上有人起哄,“应老板的‘绣球’还带一抛抛俩的!”
观众哈哈大笑,台上的“女将”没了剑,樱唇漫勾,柳眉轻挑,也不管伴奏了,抬手握拳,翎子一抖来了两个旋子,乍然从京剧转昆曲,唱起了颇有难度的“水仙子”:
“恨恨恨,小毛贼!”他高踢腿,凤目圆睁,一连三个“屁股坐子”,“似似似,似大鹏展翅飞不起,有有有,有神通难逃画戟!”
又是三圈“串翻身”,紧接着一个“倒插虎”,“杀杀杀,杀得他无路奔血染马蹄,”应笑侬咬着一口银牙,交叉叼住两只翎子,随后翻身松口,雉尾活了似的高高弹回半空,“斩斩斩,斩尽了残兵败车,管教他片甲不存,尸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