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女惨死,老太太恍惚,不等择定阴日就忙着为应莲和张二超度;应家人多,舅舅的手下也不少,功夫不大,偌大的一个客厅就披纱挂幡、九重三道坎一一布置停当;舅舅找的书写先生迟迟不到,铁连拉住舅舅的衣襟,眼泪朦胧要亲自为父母写幡。舅舅大喜,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为父母写幡,若姐姐、姐夫地下有知,也该稍许瞑目了。
舅舅叫人研了墨,铺开黄表纸,铁连提了只大号狼豪,饱蘸浓墨,含泪一挥而就悼厅挽联,上联是;
严父重恩;恩重如山;山崩云还在
下联是;
慈母深情;情深似海;海枯石不烂
横联;
万古千秋
写完挽联,铁连掷笔于地,伏案而泣,痛不欲生。
虽只寥寥数语,却写出了千般恩情,万种凄凉,所到之人无不垂泪。
但见一手正宗颜体,字字珠玑,加上铁连的悲痛写实,一横一竖之间,无不是恩情并重、仇恨如山;一撇一捺,苍凉而遒劲、古朴而雄浑,力透纸背。
大户人家的人识得厉害,见铁连小小年纪竟写出如此大气磅礴的字,尽皆大惊。有人在追悼会后从焚烧的祭物中拿了一字,送到国学大师蔡攀手中,大师只看了一眼,竟出十块大洋买此一字,取字者不敢卖,当场把字烧了,黄表纸化为青烟,陪应莲夫妻去了。
铁连舅舅有些面子,请来写挽联的是上海滩有名的“一字金”老先生。老先生姓金,自幼习练书画,山水国画极有神韵,尤其一手行草如龙行九州、鱼跃大海,随意潇洒、点墨成金。因其字体随意性太强,在中规中矩的八股时代入不到流,只得流落民间,靠卖笔墨为生,但人却学究,自傲得紧,平常人家倾其家产未必求得一字。
等姗姗来迟、又很自傲的老先生见了应家已经挂起来的挽联,霎时间变得如痴如醉起来。手指不自觉间点、撇、横、捺,又扶头良久,做沉思状,突然间竟拍起手来,大声叫好。人在近乎痴癫状态下所做出来的事自然十分的癫狂,应家老少正悲痛得死去活来,突然间竟听得有人大声叫好,应老爷大怒,想挥老拳揍人时,无奈隔得远,只得将手中木拐向“一字金”掷去。舅舅见先生愚蠢,叫手下人把“一字金”“请”了出去;“一字金”识不得好歹,兀自吵着要见写字的人,上海滩上青帮的人办这种事利索得很,只眨眼间就让“一字金”走了人,没让他闹出更大的笑话。
老应家在上海滩有些根基,应老太爷兄妹三个,哥哥在上海做的造船行业,阔佬一个;妹妹是个珠宝商,产业不但在上海有,连锁店在全国几个大城市都有,连香港都扩展了去,富不可敌。
应莲和张二的追悼会在铁连到来的当晚就举行了,毕竟只有应莲的衣物和写有张二名字的一纸冥牌为祭奠物,所以应家并没有通知其他人,只有应家在上海的近亲到了,但起码也有四五十人。众亲戚先是看了铁连写的挽词,无不称奇和心酸,后又听了铁连亲做的悼词,直见得:
“吾父铁达,吾母应莲,父母老大人于真意中结真情,于患难中结天理;含千辛、茹万苦,养吾兄铁英、不孝子铁连于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之季。。。。。。
得吾父之慈祥、吾母之仁爱,吾兄英【应】、不孝儿连【莲】苟且于乱世之秋、茁壮于父母庇荫之下。吾父、吾母天安;于民国十一年九月不幸遇歹人所害,殁于太原。孝兄英手刃歹人安氏、重创血仇于太原。。。。。。
父母天安:孝兄英、不孝儿连誓与腐败之衙政为水火、誓诛凶獠、取血仇首级后叩请吾父、吾母天灵、祭恩魂于九泉之下。。。。。。
句句深情、字字血泪,在耳房中陪应老太太的应家第一代长辈听得悲痛,个个老泪纵横。应老太太自十余年前应莲出嫁出事后,就了无女儿音讯,想女儿想了十几年,觉得对不起应莲,不想今天竟等来女儿的死讯,更悲得厉害。
一众亲戚本不准她参加追悼会,老太太不肯,也不管白发人不能参加黑发人葬礼的迷信说法,坚持要最后陪一陪女儿。经过折中,下人们才在耳房中布置一番,让铁家老一辈的白发人旁听,也算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听了应莲死讯后,应老太太昏迷了两次、流了一下午的泪,本就躺在床上的她还坚持要最后陪一陪女儿,又听孙儿铁连血泪一般的悼词,直把老太太抽得差点接不上气,好在有铁连舅舅做了准备,请了几个中、西医名角侍候,又有人让老太太看了铁连写的字,再说悼词也做得至诚中见至孝、至痛中见文采,才华飞扬,岂是一般少年所能为;况应莲长子铁英年少英雄,只和堂兄两小孩就把一座太原城差点掀翻,力杀伤应莲夫妻之匪兵数十人、手刃安氏父子、重创土匪警备司令,太原城内早已经把铁英传为神人,应莲得如此文武之二子,如地下有知,只怕死也瞑目了。听众亲友一阵好劝,应家老少稍觉心安,一晚上在僧侣们的诵经声中悲悲戚戚的过了。
时至中午,应家自是要答谢众亲戚,家里死了人,不敢太过张扬,饭局就设在淀海路应家别墅里。应老太太起不得床,铁连就由舅舅和小姨带着,挨个向长辈们谢礼;大姥爷和姑婆婆见铁连一身文采、一手好字足以笑傲上海滩;虽身带重孝,却长得眉清目秀,粉琢玉饰一般,像极了应莲大姑娘,只眉宇间间或有些刚毅。
应姥爷的哥哥、妹妹和一干侄儿、侄女欢喜,均开出重金做见面礼,铁连受不得,一一磕头婉拒,只说铁连晚辈,有血仇在身,又有兄长铁英流落江湖,下落不明,血仇未报,兄弟未能相聚,铁连受不起。众人见铁连识得大理,又极懂理数,更是欢喜,坚持要赏。姨妈见推辞不得,一一替姐姐、铁连受了,暂且保管。
众人高兴,马上叫人开出清单,由应家第一代三大长辈签字画押,并做出声明,以上财产属于铁连私有,他人无份。清单两大篇,最大的一份礼是大姥爷在上海黄浦路上的一栋小巧精致的欧式洋房;姑婆婆的打赏也不薄:一对碧玉莲花,市场价八万大洋。仅此两样,连应姥爷也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起身代应莲谢过。
见过长辈子们,大姥爷就叫铁连的同辈们上前认亲,先是几个表哥、表姐,铁连都以兄弟之礼见了;接着就是十来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表弟、表妹们。姑婆婆家一个叫苗可,一个叫苗依的两个小表妹淘气,围着铁连转,嘴里还学着铁连说话。
铁连跟妈妈学过上海话和太原话,只是这两种话毕竟是客话,比不得母语,所以就带着极浓厚的四川口音,本就磕磕巴巴,不流畅得很,现又被两个表妹鹦鹉学舌、夸大其词一番,直把铁连窘得往姨妈身后钻。苗家姑父、姑妈喝止不住,早有“懂事”的一干表弟、表妹追打出去,苗家表妹做个鬼脸,寻花园深处跑了。一众屁孩的打闹虽然不合时宜,却也给应家带来些洋洋喜气。
小孩子些跑了个干净,大人们就开始商议寻找应莲长子铁英的时宜。铁连舅舅让刘奎三再讲了一次应莲夫妻出事、铁英和堂兄铁虎寻仇太原城的故事,又讲了刘奎三和兄弟两人到四川江津寻找铁英和铁虎的经过,只说等他们赶到铁家兄弟的江津老家时,早已是人去屋空,大小姐夫妻的骨骸藏在铁家在江津的祖坟地里;想应莲和铁家在当地人缘不错,坟茔除过年、清明的香火、纸钱不断外,平时也拾掇得很好。铁英走时已经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东西,把所得钱财全都散给了乡里乡亲,以后就渺无音信了。
众人商量一气不得要领,最后还是舅舅要铁连讲讲铁家家史,一起找出铁英的一些线索来。铁连说话,又讲了一遍铁家家史以及祖爷爷、四祖爷爷在太平天国的故事;还有后来大伯被抓壮丁、爷爷独自一人闯关东,至今下落不明。讲到动情处,铁连又禁不住哽咽起来,屋里一众亲戚第一次听铁家的故事;铁家的豪情悲壮和后来的流离失所,以及铁英小小孩儿千里寻母、啸傲太原城,众人始知铁家侠肝义胆和铮铮铁骨,连铁家媳妇应莲千斤小姐都肯撞墙殉夫,铁家之铁血可见一斑,更对铁连刮目相看,相惜不已。
众人虽然知道铁家在四川江油老家已无人脉,但为了保护和照顾应莲仅有的两个儿子,实在是也想见一见侠义铁家的第四代少年英雄铁英,仍决定由铁连舅舅着手安排,派人在四川江油、江津一带寻找铁英;由铁连的姑婆婆让各地的连锁店在各大城市和一切可能的地方遍登寻人启事,死马当成活马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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