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来,宽大的裤子贴住腿,勾出她右腿不正常的轮廓。她听到声响回头,很快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假装鼻涕是被风吹出来的,赧然地冲林北生笑笑:“哎,明明隔三差五的都来这,每年也就这天还是忍不住掉眼泪。”林北生摇摇头表示没关系,递给她一包纸巾。“又让你看笑话,还好没让那仨小孩儿看见,不然他们心里又得不好受。”她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幸好今天没化妆,不然花了可难看咯。”林北生想说他心里其实也挺不好受的,但对着这样的郑琪还是保持了沉默,安静地站在了她身边。如果这时候让林有前来,她肯定会扶着郑琪的肩膀,认真地询问她哭泣的原因,再积极提出解决的方法。如果是林有后,他肯定会憋出一些很没品的谐音梗笑话,铆足了劲儿想让妈妈别再哭了。如果是林忍冬,被照顾得最好的小宝说不定会拉拉妈妈的衣袖,冲她撒娇,让她忘记伤心的事情,多看看自己。但是就是林北生,逐渐取代家中“父亲”这一角色的林北生,像山一样容纳一切,他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提,允许一切情绪的发生,给予最多的信任。所以郑琪才放心于他,信赖于他,忍心于自己这一副样子落在他面前。墓园很冷,山上的风大,将几棵榕树的叶子吹得哗哗响,挂在脸上像有刀在割。“今年没看到有花呢,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来太早了。”郑琪止住了泪水,便试图用一些别的话题打破沉重的氛围。以往墓园的每一座坟墓在这一天都会被摆上一束花,应该是管理方的作为,可能是不想让新年的前一刻让这些离世的人看起来太过寂寞。今年不知怎的没有,林北生环视一周,又绕回来看见碑上林囿那张定格的明媚笑脸。霎时间,这一阵猛烈萧索的风好像是吹到了林北生心里,让心脏好像也被风吹得鼓起来、摇晃着,膨胀的气体压得他喘不上气,一定要划开一道口子、挤出成脓的液体才好。他再受不住,心中压抑的念头快要逼他发疯,于是林北生对着林囿一成不变的笑脸,毫无征兆地提起:“周淮。”他声音低得没有一丝起伏,不知在对谁汇报:“周淮死了。”风还是呼呼的吹,叶子摩挲的声音吵得他耳朵发麻,他听见郑琪的呼吸在身边停了,在元旦前一天来祭祀的人很少,整个墓园萧索得有些可怕。很久之后,耳侧传来很轻的声音,郑琪似乎只是在自己喃喃:“这样啊。”噗嗤一声,鲜血便顺着混着这轻飘飘的话语穿透心脏,于是鼓胀的器官只留下晃荡的一层皮。他感觉身体已经僵硬成风化的石块,却不敢流露出明显的反应,只是转着目光去看到了郑琪,对方眉眼淡淡,神色寻常,既不见大仇以报的痛快,也不见生命流逝的惋惜。她不问是对方是什么时候死的、也不问其是出于什么原因死亡,只是对这一话题不关心,对周淮也好,过去的痛苦也罢,都不想再提、不愿再回顾。果然是这样啊。望着她淡然的表情,林北生心中无不悲凉地想到。那天在医院里时,他其实就意识到了,周淮的死亡并不能为他们的家庭形成任何补救,郑琪也不会感受到任何解脱。他原本认为周青先是可恨的,他接近他的目的未知、带来的后果糟糕,是个实打实的犯人,转移仇恨的最好容器。但是对方在走廊外透露的话语,也在说着他对周淮的恨。他也不喜欢周淮,他也是受害者,但是然后呢,所以呢,接下来呢?他不该去恨周青先,因为周青先本来也是无辜的,但他也不可能与周青先继续纠缠下去,因为一旦东窗事发,那郑琪会有什么反应?林北生记得十年前崩溃的郑琪抱着林囿的骨灰,对着失去的右腿,一心只想着求死的模样;也记得五年前她发现周青先就是周淮的儿子,痛哭流涕求他与周青先断绝关系的样子。这种事难道还要再发生一次吗?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能重新穿上裙子、能鼓起勇气和别人做讲座的母亲,难道还要经历一场类似的痛苦吗?林北生想不明白,他也不知道事情是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的,他找不到人责怪,不知道将心中的恨推向哪里。他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一段永远走不出去的莫比乌斯环——好像从十年前那场车祸就开始了,所有人都被陷在这里面,不停地在走,却还是不停地打转,抱着笑脸的外壳,内心其实早就荒芜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