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好天气,太阳伸出温暖的手,抚慰着被严寒折磨了一冬的树木花草,人们用色彩斑斓的春装,点缀着城市的街道。虽然不是双休日,大街上的行人依然熙熙攘攘,没钱的急着赚钱,有钱的忙着消费,胖人想办法减肥,瘦人找地方增膘,各人有各人的事。
小虹在读的研究生快毕业了,这一段时间忙着写论文,已经几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昨天她给谭森打电话时开玩笑说,她们学校应该是改称体育学院了,因为最近的伙食非常不好。馒头可以当铅球扔;油条能够搭在弓上射箭;面汤稀稠与游泳池里的水差不多;干饭里的大米粒应当送给射击运动员,让他们装到小口径枪支里当子弹使。而肥胖的食堂管理员足以让两个举重运动员同时打破世界记录。谭森心想,女儿学习正是较劲的时候,吃不好饭怎么能行,于是,带着小虹的换季节衣服和自己为她亲手做的一些好吃的食品,准备尽快送到学校去。
天气好,又是双休日,乘坐公共汽车的人多,乘坐地铁的人更多,买票的队伍已经排到了进出站口的台阶上,排队的人们身贴着身,全然没有了陌生人在公众场合应该保持的道德允许的距离。队伍中,除了前边一个被人“追尾”和最后一个追别人的尾以外,其他的都是既追别人的尾也被别人“追尾”。谭森不着急不着慌,随着买票的队伍慢慢往前挪。进入售票厅以后,谭森才发现,后边的队伍排得很整齐,售票窗口外边的秩序却比较混乱。一个依然反季节穿着羽绒服的老年人,手里举着几张零钱,使劲地往前挤,排在谭森前边的一个小伙子不满意地朝他喊:“嗨,老先生,不要插队!”老年人回过身来,似乎是想看清楚是谁在喊他,然后对着后边所有的人,面不改色地大声吆喝:“现在喊着不让我插队,一九六九年我作为知识青年到农村插队劳动的时候,你怎么不喊?”这时候,老年人的脸没有红,刚才喊话的小伙子的脸倒先红了,一九六九年他还没有出生呢,以前只是听别人说过“文革”时期有“知青插队”这档子事。
队伍刚往前挪动了没几步,一个刚从进出口下来的年轻女子,也踌躇着往窗口移动身子。她大概看到了后边队伍中有不满的目光,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用又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别人的口吻说:“我夹塞你们是不是有意见?发点慈悲,照顾照顾革命的后代吧!”
她周围的人都笑了,大伙这时才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年轻女子前边的几个人不再拥挤,主动地为她让出了一条通道。
地铁乘座难,买票也难,据说以后可以刷卡进站,但是现在还没有普及。谭森好不容易坐上了地铁,心里还在想,原汁原味的市井人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特别是有些职务并不很高的领导同志,总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与老百姓一样了有失身份,也总是想办法在有些地方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他们的身份最终可能不会失去,但却失去了比身份更为有价值的东西。这也是自己不像有些机关干部一样,上班的时候不论大事小事、路远路近,都想要一辆汽车坐着出去,而是近了迈开两条腿、远了挤地铁和公交汽车的主要原因。
以自己入伍前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到部队以后靠自学拿到大专文凭的眼光来看,谭森觉得大学校园是个异常神圣的地方,一所大学就是一条现代化建设人才的生产线。六年前,他送小虹入学的时候,是一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样子到学校来的。六年时间过去了,学校的变化很大,楼房越建越高,比赛似的争夺着城市有限的空间;学生也越来越多,甚至黑色皮肤的小伙,金色头发的女郎,也与黄皮肤的中国学生一样,戴着相同的校徽或匆匆或缓缓地从你面前走过。其他方面的变化还有很多,比如女同学的裙子越裁越短,男同学的头发越留越长;在大食堂吃大锅饭的学生越来越少,在小吃店吃单炒菜的学生越来越多等等。当然,还可能有一些其他的变化,比如像学校教学质量的提高,学生学习成绩的长进,不过这些谭森是看不见的。
因为是去女孩子的宿舍,怕有些时候不方便,谭森每次到学校来,走到小虹住的楼下,都要先用手机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快到了。
小虹在电话中说,她们宿舍的其他三个女孩子,有两个去了图书馆,现在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叫晶晶的女孩子在房间里。谭森刚关上手机,就看到小虹已经打开她们宿舍的玻璃窗户,在向他招手了。
谭森刚进入女儿的宿舍,晶晶就与小虹打了个招呼出去“办点事”了。谭森先把保温饭盒打开,让小虹趁热尝尝他烙的葱花饼,小虹吃了一块,连声说好吃。她边吃边对谭森说:“我给我的同学们吹过牛,说我爸的厨艺现在大有提高,已经达到了神奇的程度,他要是进了厨房,你给他一只冻鸡,他十分钟能端一盘烤鸭出来;你要是给他几棵小白菜,他五分钟能做出一碗菠菜汤来。一会我给她们留几块葱花饼,先用这些外焦里嫩、又脆又香的美味印证一下我说过的话。”
谭森笑着说:“你的想象力非常丰富,我越来越觉得你妈妈让你学文科有一定的道理。”
小虹摇摇头说:“我不这样认为,妈妈当初让我学文科,很大程度上是为她自己着想。她是想把我的生命作为她的生命的延续,把她没有实现的理想由我来实现,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想象力丰富的人学理科比学文科更能发挥潜能,现在写小说的人没有几个能够超过曹雪芹、吴承恩,写诗歌的人没有几个能超过杜甫、白居易。但是,搞技术、搞科研的人,试验成功了原子弹,发射升空了航天器,他们的作用不比蔡伦、毕升小。”
“传统的东西有时候不能和现代的东西相比。”谭森笑着说,“看来我们俩今天在观察问题方面,又是一个站在了沟这边,一个站在了沟那边。”
小虹也笑了,咽下嘴里的东西说:“现在城市建了那么多的立交桥,加强了东西南北之间的交流,两代人之间也应该多建几座桥,加强相互之间的沟通。”
谭森感叹着说:“沟通两代人之间的桥梁现在已经很多,可惜有些人不愿意走!”
小虹把余下的几块葱油饼收好以后说:“剩下的这几块舍不得吃了,给几个小姐妹留着。”
谭森说:“女儿喜欢吃我做的饭,我很欣慰,等再过一两年我退了休,你成了家,我去给你们的小家当专职炊事员。”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您还是教会我怎么做饭吧,等你和妈妈老得不能动的时候,我还要‘反哺’呢!哎,对了,爸爸,我忘了问您,妈妈这次开会的时间怎么这么长?”
“会议已经结束了,她还要到当地的几个企业拉拉广告。她这次回来以后,你最好回家一趟,听听她对你毕业以后选择工作单位的意见。我知道,现在你们俩要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交流很困难,但是,你应该懂得,世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除非她是心理变态。”
“妈妈现在是‘财大气粗’,他和您讲话时那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样子,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可您总是一味地退让迁就,还总是为她说好话。”
谭森苦涩地笑了笑说:“你年纪尚轻,有些事情还不懂。郑板桥有一句名言叫‘难得糊涂’,我也有一句名言叫‘男得糊涂’,‘男’是男人的‘男’,就是说男人有时候得糊涂一点,不糊涂不行,有些事情不要看得那么重,论那么真,夫妻在一起过日子要互相体谅,最重要的是都要懂得宽容。”
“宽容但不是容忍。”小虹噘着嘴说。
“如果查字典,‘宽容’和‘容忍’两个词的定义很容易搞清楚,但是在实际生活中,这两个词有很多人弄不明白,容忍是委曲求全,而宽容是豁达大度。过去一些吃过苦的人,在生活上有两种不好的倾向,一种是穷惯了,一种是穷怕了。穷惯了的人可能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穷怕了的人容易利令智昏、见利忘义。你妈是后一种,有人说婚姻如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脚趾头知道,其实家庭的经济收入也如同鞋子,收入太少了像鞋子很小,脚丫子难受;收入太多了如鞋子很大,又影响走路。有人做过调查,经济收入适当的家庭,比收入很多或者收入很少的家庭的幸福指数都要高。我们家的钱现在已经够用了,可是你妈妈在我们家没有钱买房子的时候,要赚钱买房子,赚够了买一套房子钱的时候,她又想买两套房子。你妈妈可能没有给你讲过,她要我将来把部队建的经济适用房买下来以后出租或者留给你住,在你二姨住的连体别墅区另外买一套房子,我们都到那里去住。即使以后买两套房子的钱都赚够了,她还会继续再赚钱,准备以后给你留一份丰厚的遗产。”
小虹听到这里连忙说:“您回去给我妈讲,我毕业以后找到工作领取工资的第一个月,就与你们在经济上‘划清界限’,我可不想躺在你们给我积攒的钱堆上失去自我。我始终认为,丰厚的遗产不是钱、不是物,是父母高尚的品德和吃苦耐劳的精神。”
听了女儿的话,谭森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他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女儿这样的思想,甚至也说不出女儿这样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