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周怿返京,闻鄂王下狱,不仅不退,反而一意孤行、入宫求见圣驾,堪称自投罗网。而正是他这一自投罗网,才叫皇帝以为鄂王左膀已卸,继而进一步放松了戒备。
事后谭君曾问过一次周怿,当时他是怎么想的。
当时周怿答说:“王爷深谋,入狱必有所图。王爷欲置我于事外,是王爷替我做的取舍。可我若真置身于事外、留王爷一人犯险,我岂还是我?只有我主动投死,皇帝才能彻底放心,而王爷才能彻底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等忠志,这等默契,曾令谭君无言而慨叹。
得将如是,非止谢淖一人之大幸,更是一国之大幸。
谭君从袖间抽出一封书函,递给周怿,“这是谢将军发来,要谭某转交将军的信。”
周怿接过,快速阅过,然后还给了谭君。
信中所计及谆谆叮嘱,已在他沉着的眉眼之中烙下深印。
谭君将信重新收妥,道:“将军当初忤逆上命、执意归京,曾叫谢将军在刑部狱中动了一场大怒。”
周怿短暂沉默,“当初谢将军所虑周全,是我未领将军之恩情。”
谭君便不再多提此事,转过话头,将近日来京中所发生的大事一一说与周怿听。除却今日皇帝所下改制之诏令外,也详细说了头一夜长宁大长公主在宫中纵火而被下狱一事。
说罢此事,谭君感慨道:“此事惊骇满朝文武,谁都想不到,长宁大长公主竟能做出这等出格之事。”
周怿却毫无征兆地笑了。那笑中不全是笑意,里面还包含着痛苦、惋怜与深爱。它们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亦互相撕扯与抵触,显出他难以言状的重重矛盾。
他道:“像她。”
这简单二字,谭君竟未听懂。
在所有人都在震诧于长宁竟然做出了一件绝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时,唯独周怿毫不惊讶地说,像她。
周怿没有解释。
他以沉默在身周砌起了一堵坚不可破的墙。
墙内,是他埋葬在心中的、久未碰触过的鲜活回忆。
他曾经亲眼目睹过她纵火。
那一把火,燃烧在他与她之间,他的心被烧得滚烫,他的整具身体也随之燃烧。她纵火的姿态有多优雅,就有多狂野。她曾经用那样的一把火,宣示她对他的爱欲,张告她要将他占有。在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来自何处。在那一刻,她不顾一切地挣脱了禁锢在她身上的重重责任,义无反顾地迎着狂风与烈焰奔向他。
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她点燃的那一把火更加出格。
后来,是他亲手将这火灭了。
以他之隐忍,以他之决绝。
他亲手将她推回了原点,看着她回归冷静、回归平静,然后看着她重新背负起那重重责任,为了她所在的晋室,恪守不懈、奉献自我。
曾经的那把火,是她因爱而纵。
而今她再度纵火,是因至深的悲哀与绝望,以豁出命的疯狂,彻底撕开晋室那浮于表面的、极度虚伪的体统与脸面,向万众毫不吝惜地展现其下数不尽的肮脏与凶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