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将近入冬的天气,京畿一带颇有些寒意。康熙带着我们,轻车简骑出了京师。一行人扮作了走南闯北的京都行商,此次离京乃是下江南采买货物。
一路紧赶慢赶,出了保定,折而向东,往天津口坐船。这一路虽不很赶,却也没太悠闲,只因离着京师近,官员们多有见过圣颜的,因此康熙一直低调谨慎得很。到天津投宿,已是我们离京的第三个晚上。
有着前两夜侍候康熙的经验,我也渐渐不那么紧张了,在面对他的时候,也渐次能够保持平静的心情和清醒的头脑,一点一点把慧雅教给我的侍候人的经验都应用起来,每件事情不但上手,也十分的有条理了。
我们落脚的是天津鼎鼎有名的百年老店,一路上多听人提起。店中多有历朝历代文人雅士题诗留字,大堂中人声鼎沸,客流不断,虽人来人往,但皆是衣冠楚楚,人品风流之辈,便是偶尔落入耳中的只言片语,也皆是文气十足,雅气高致。康熙一进入这里,四下一扫,嘴角便泛起微微笑意。跟了这几日,不消他言,我等见着皇帝这表情神气,便知他是极满意这里。当下扮作账房先生的高士奇便直接要了两间上房,几间客房。两间上房中的一间是这里的贵宾房,说是一间,其实隔断了开来,分正寝和侧寝,原是为带着贴身侍候丫鬟的尊贵客人预备的。
我扮作的身份自然不是丫鬟,却也绝非正房太太。账房高爷唤我徐姨太太。而康熙呢,自出了门子,议定此行各自称呼,当日他瞧着我,似笑非笑的的道:“便唤你瑶娘罢。”于是,在他的口中,我便是他的瑶娘——京师大富龙三爷的娇宠偏房。
百年老店小二的眼力岂非寻常,早便瞧出我们这一行人富贵荣华,堆着笑极尽殷勤的在前一路,康熙不急不徐的迈步由小二领着穿过大堂,往后面客房去。却半路被几个文士的争议引得住了脚步。
那几人皆是士子装扮,正为墙上的一副画作争论不休。细听几句,大致听出几人在争论那墙上落款唐寅的画作究竟是不是真迹。这一副唐寅留作原是这家店的镇店之宝之一,远近闻名。但却也是店中众墨宝的最负争议之作,多少年来围绕这副画的辩论从未停歇过,究竟这副画是真迹还是伪作殊为定论,这不,又争上了。
康熙饶有兴味的瞧着他们争论,高士奇自然要在这里相伴,可我是女眷,断不能在这里抛头露面的久待。小二是眼力劲极好的,见着这情形,知这两位爷暂时挪不了脚了,便笑道:“爷们这里玩着,小的着人给两位爷沏上好的茶来。太太旅途劳顿,便由小的先领了去房间可好?”
康熙看了我一眼,随意的道:“嗯,甚好。去吧。”我戴着面纱,听康熙发了话,便蹲身向他福了福,道:“妾先进去,三爷道上也累了,早些进来歇着吧。妾告退。”
康熙略点点头,高士奇趁空儿递给小二一角银子:“三爷赏你的,好好侍候着太太。”
小二收了银子,越发眉花眼笑,极尽殷勤的领着我去后院客房。随行扮作护院的大内侍卫分作两拨,一拨跟我进后院貌似进自己房间安顿,实则看护着我的安全,一拨人散在大堂,状似欣赏老店风光,其实也是时刻警醒着康熙的安全。
我进了屋,行李店家早着人送了进来。便吩咐小二不必沏茶来,只准备新鲜井水,另外将当地特别著名的点心糕点略备一些送来。康熙的茶叶饮具俱都是宫里带出来的,一并连煮茶的炉子等器物皆是随身带着,吃茶都是现煮。外面的东西怕他用不惯,再者也不敢让他用。
小二出去,我取下面纱,不敢稍歇,马不停蹄的检视房间各处,安排他待会回来吃的、用的。床上先笼上香,地板皆洒上水再仔细的揩拭一遍,纵然百年老店的第一贵宾房已经洁净无比,但比起宫中的精致,仍旧是天上地下。为免那十分爱洁的主子挑剔,每一处角落,我都必须细细检查,一丝尘埃也不容许见着。
打扫完,熏上香,将窗户放下,略微检视一遍,自觉满意。
安排完他的东西,琢磨着时间他该要进来了,便坐了镜前,取出自己的东西,将自己好好整理一番,及至半点看不出方才的劳累,微汗用脂粉盖住,身上重新喷了香露。理了发髻,又仔细净手。这才从容坐到窗前,握一卷古籍,静待良人归来。
天色渐晚。暮色笼上来,屋里掌上了灯。便听得吱呀一声,接着高士奇的声音:“姨太太,三爷回屋了。”我连忙起身,蹲下见礼,却被康熙一把拉住,爽朗的道:“瑶娘不必多礼。”径自往屋里去。高士奇不便进来,便在屋外告退:“爷和太太且歇息着,奴才这就去吩咐外面备些饭菜。不知三爷想用些什么,可有吩咐?”
康熙进了屋,第一件事便是盥手,此刻我便正在侍候着他用毛巾擦干手。听高士奇问,他随口道:“清淡些就好。我这几日,倒似有些上火,着他们做些清热的羹汤来。”高士奇应着便关门出去了。屋内就剩我和康熙。
正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康熙说着这几日上火的话,落在我耳朵里,竟无端惹出一身臊热,连脸都红了。只因出京城以来,虽说我随侍在他房间里,却不过是尽着服侍他的本分,他却并没有要我侍寝。因此这话我难免想到其他上面去,尽管只是那么一念,却也让我红了脸。
借着收拾残水,我匆忙出去倒水掩盖住自己的尴尬,待得重新进来,已经归于平静。却见康熙已经自己换了衣服,坐在窗下,微微作沉思样。见我进来,他忽道:“今日瑶娘久候了。可有无聊?”
这几天我也开始习惯他时不时的好像很进入角色似的对我说些仿佛平常百姓夫妻般的话,也便不似最初那样吃惊得不知如何应对,因此便自然接口:“妾看着书,等着爷,妾不无聊。难得出来,爷开心妾便开心。”
嘴里说着话,手脚仍麻利的将水盆还于原处,将毛巾等收拾妥帖。做完这些,转过身来,却见康熙正一瞬不瞬的看着我,嘴角还含着笑。我一时不明所以,连忙检视自身,可有何处不妥。
他见我窘迫,微笑道:“瑶娘,我今日才发现,原来女人做着这些洒扫琐事的时候却是极美。”
我心头狂跳,这几日虽然与他亲近,却也从没有如今日这般说话,再说,洒扫的女人,宫里难道少了?单他的御书房,每天不知多少宫女反复洒扫。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口,直接在那里窘住了。
他却仿佛看透我心里所想,接着道:“宫……嗯,家里她们打扫,都是避着我的,从来不让我看见。”
我一愣,这才想起,宫中打扫卫生,自然都是趁着他不在的时候,怎么能当着皇帝的面打扫呢?那是让皇帝吃灰吗?各宫里娘娘、小主,纵然也有亲自侍候的时候,也多不过是替他穿衣整冠,做些亲密贴身的活儿,连每个人自己也都是要别人服侍的,哪有自己动手端盆倒水的时候?便是我,若不是这趟出来,这怕这辈子也未必有机会做这些事。
如此想着,再想到他方才说极美的话,顿时有些羞意,一抹晕红便上了脸颊,只是嗔道:“爷打趣妾身。”
康熙微微笑着,也不再说话,只拿目光睃着我,如此境况,我实在不知如何应对,正窘迫非常的时候,便听外面脚步声声,高士奇的声音适时响起:“三爷,您和姨太太的饭菜送过来了。”
康熙便道:“进来吧。”我如蒙大赦,连忙配合着送菜进来的小二诸人为他布饭布菜,一切进入这几日我习惯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