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康熙便出去了。用过早饭,雅璧过来,待要和我说话,欲言又止,一张俏脸憋的绯红,我见她为难,心里原也暗怪自己小心眼,昨日原不该那样误解她和康熙。想着她是未出阁的女孩子,确实难开口,便亲自端了杯茶给她,她慌的起身来接时,我又轻轻将她按回椅子里,轻言道:“这杯茶,确是该姐姐敬你的,原是姐姐昨日喝的多了,胡言乱语,雅璧妹妹自小都深有雅量,必是不怪罪姐姐的吧?”
雅璧接了茶,脸越发红了,头深深低了下去。我心里却觉得有些奇了,雅璧一向是几个姊妹中见识、气量皆不凡的一个,不是一般小家子气的闺秀,否则昨日在晚宴上面对着康熙,也不会那般挥洒自若,以至于我生出误解。昨日那般场景虽略有些尴尬,毕竟我只是醉了,也并未说出什么来,也不至于令她现在这样神情,倒教我猜不着原由了。
“瑶姐姐,雅璧是来跟你赔罪的。”雅璧咬着嘴唇,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道,我看见她眼睛里鼓足的勇气,诧异道:“这是什么话?你又没犯错,何必向我赔罪。”
雅璧摇摇头:“不,昨儿晚宴,雅璧确是有心的。”
“有心?”我不解。
“有心……想让皇上对雅璧……动心。”雅璧说着,鼓起的勇气似乎又消失了,低了下头去,忽然又慌乱的抬头起来,一气接着道:“只是这不是雅璧的本意,是家里的意思。家中一直让我留在徐府里,便是因着听说……听说纯亲王曾经对绮妹妹有意,母亲便嘱咐我留在这边,若是有机会,也要借着瑶姐姐,结识皇室。”雅璧一边说,一边时而看我,时而闪躲我的目光,最终还是揉着绢子一气说了:“昨日见着皇上,雅璧心里好乱,还没拿定主意,便觉着皇上似乎注意到了雅璧,所以雅璧……”
我默然不语……说实话,昨日情景,我可真没有半分想到雅璧的主动上去,只觉得康熙犯了色心,可是经过昨晚香囊事件,对他的芥蒂已经烟消云解,他虽未有半字解释,我已经笃定他对雅璧并没动心,顶多,也就只是赞叹她的美丽惊人而已。此刻,竟从雅璧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她只是我心中白雪公主一般的小妹妹啊,果真是,长大了么?
“瑶姐姐,雅璧真是一时糊涂,昨晚回去,雅璧左思右想,实在对自己所为悔恨不及,皇上是姐姐的良人,雅璧怎可生出半点心思?真是枉费自小姐姐待我的一片真心了。”雅璧说着,一双明眸里已是含着晶莹泪珠:“所以今日一起来,雅璧便想着来跟姐姐赔罪,瑶姐姐千万别怪妹妹,否则妹妹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
我沉默一阵,方语重心长道:“雅璧,你现在长大了,姐姐实是为你感到欣慰的。只是,昨日的事,不论你信还是不信,我始终是没有怀疑和怪你半分,姐姐昨日醉酒,也是因着担心你。皇上没有为你动心,于你而言是好事。宫廷岂是那般容易?后宫佳丽三千,姐姐又怎么会在乎多一个你?就算没有你,皇上三年一次选秀,终究也有别人。姐姐只是怕苦了你,雅璧,你这样美丽,这样有才德,你不但要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才配得上,还得要他一辈子对你一心一意,方不负上天对你如此眷顾。不论皇上也好,宗亲也罢,这都是他们给不了给不起的,雅璧,你若真信瑶姐姐,就听姐姐一句劝:从此息了嫁皇室宗亲的心吧,寻一个真心对你好的男子相守一辈子。啊?”
雅璧低下头去,默然了片刻,方低声道:“谢姐姐教诲,雅璧听进去了。”我见她神情,知她却是并没有完全理解我一番话的良苦用心,雅璧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生的太好,生太好就难免有些眼高心大。只怕这样心思,终究会害了她。
一声叹息,送走雅璧。想着昨儿香囊事,便迫不及待嘱咐慧雅备了材料来开始。古龙水因着上次制的有剩,这次便只用做香囊袋,倒省事许多。方开了个头,太太过来了。
“在做什么呢?这么紧巴巴的赶着?缺什么针线上头的,只管跟我那里说一声,有的没的,外头买去。就是要现做的,织造那里说一声,连夜赶了出来便是,何必自己这么抠的眼慌?”太太一进来,见着我做针线,便是一通说,复又看见那盛着古龙水的琉璃瓶子,因见有趣,便拿起来在唇边嗅。
慧雅一边替我捻线,一边笑着答应太太:“这可不是给主子爷做的?现如今还有别的什么能捻动咱们小姐这根针?就给主子爷做这小玩意还是奴婢费了老大口舌才不情不愿的做的呢!太太可别松动她了,再松动待会连这玩意也想着不做了。”一番话说着,原是极轻快欢乐的语气,忽然见着太太白了一张脸,手里拿着那瓶子气得直哆嗦,便连我也看见了,停了活计,齐问:“太太怎么了?”
太太狠狠往椅子里一做,冷着一张脸,问我:“谁给你的这瓶子香精?”太太是专贩西洋货物的,却识得我做的这玩意西洋名字叫香精。不待我答,又厉声对跟的若华道:“去跟管家张福德说:叫他立刻请往常给我瞧病的李大夫,来给亲戚媳妇诊脉,注意着口风,别让知道是大小姐!立刻请来!”
我更奇了:“好好儿的,干么瞧大夫?”慧雅也摸不着头脑。太太只死死攥着那琉璃瓶子,只说了一句:“且瞧瞧再说。”便不言语。
我更纳闷了,但太太在府里素来一言九鼎,威信惯了的,就算我现在当了贵人,仍旧是臣服在她一贯的威严下的,因此纵然十分不解,也不便违拗。
若华去得快,回来也甚快,半个时辰后,便报李大夫来了。因着我现在身份,便垂了帘子隔帘把脉,李大夫皱着眉头诊了半天,复又换手诊了,又问了我最近月事如何等语,我云里雾里,也都一一答了。最后,李大夫终于下了结论,却是让我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有想到!
“恭喜太太,您这位媳妇子,有了近一个月身孕了。”
什么?我怀孕了?!我惊呆在榻上,看过去太太的脸色,却更不解了,因为太太的脸更白了,完全不是听到了我怀孕这样好消息应有的表情,又看诊脉的李大夫,同样表情很凝重,我便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怀孕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一轱辘爬起来,我问道:“大夫,我的胎是不是有问题?”李大夫表情沉重的点头道:“不知这位太太这段时间是否长期居住阴寒之地又或是接触什么极阴的物事,胎气受阴气所染,十分不稳,幸好太太身体底子好,又侵染时间不长,否则这胎早就不保了,就是现在,也难说的很。”
我脸色一沉,慧雅也变了面色,都低头思索,这时太太才把手中的琉璃瓶子交给李大夫,道:“李大夫,我闻到这瓶中香露,似有麝香之味,大夫辨认若何?”
我一听麝香两字,头一下嗡嗡大了,没错,麝香!是麝香,还是我亲自加进去的……只是从未想着怀孕,就全忘了这事……
我嗫嚅道:“太太,不必验了,这里面,确实有麝香……”太太闻言惊道:“你知道?是谁掺进去的?这是西洋的香精,西洋人不用麝香做香精。”我连看都不敢看太太:“是我掺的……这香精是我自己做的,因想着咱们万……爷不习惯西方香味,便加了两位香料,其中便有麝香。”
“你!”太太气的跳脚:“简直胡闹!若不是碰巧回来这一趟,我看你怎么得了!”又转向李大夫,忧虑问道:“可能保住不?只要能保,不管多大代价,花多少银子,都成!”李大夫点头道:“本人只能保证尽力一试,能不能保住主要还是看这位太太的身子,能不能扛得住……只要过了三个月,五个月就没问题。其次最险是七八个月时候,若熬过了那个时候,便又安稳了。我先开个方子,先调理补足受损的胎气。”
李大夫去了,太太才怒瞪着我,骂道:“你说你进宫不是一日半日了,怎的这么点心思都没有?自己有身子了自己都不知道,还自己害自己!慧雅也是,怎么侍候的?小姐的月事都没上心?”慧雅自跟着我,大概还从没挨过太太训,这时太太疾言厉色的骂来,慧雅急得脸都红了,眼泪珠子扑簌簌掉一地:“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没照顾好小姐,还有小姐肚子里的小主子。奴婢辜负太太和小姐一片心了……”
我见她哭的凄惶,心下不忍,便要开口求情,太太已是叹了一声:“你这丫头也是脸皮薄,我不过说一句,你就哭成这样?还不快住了,让你小姐心里难受,她现在可难受不起呢!”又复摇头:“我就早知道你们都是一起不长心眼的,幸得早些日子便留意在宫里进了人,这是你这竟是自己害自己,连那人也都没有一点消息出来!”
我这可太吃惊了,诧异道:“太太在宫里安排了人?”太太点头道:“二门上徐大胡子的三儿子,刚好够年龄,去年宫里外面买人进宫净了身做太监,我便打点了关节,把他送进去了。徐大胡子一家几条命都是我救下来的,对咱们家自是死心塌地。那小子聪明机灵,将来在宫里必大有前途,也好帮衬你。便是现如今,若你在宫中有个风吹草动,家里也能得个信息,能帮得上的,帮一些,你也容易一些。”
“徐大爷的三小子?”我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可跟我的禛儿一般可爱呢,可是,现在却因为我,被太太送去净了身做太监了!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一阵痛一阵涩,还有一种无力感……太太做这么多,不也是为了我?岂能怪她?
“怎么?那孩子懂事,我与他爹说了后,他倒是自告奋勇去的。说替父亲报了徐家这场大恩,倒是个识大体的孩子。”太太显然不知道我的迟疑是因为怜惜那个男孩的遭遇。
“没有怎么,书瑶多谢太太一番苦心了,只是以后再不要这样了,好好的男孩,做了太监,就没了一辈子,太残忍了。”我终于是说了这一句话,咬着唇,低下头去。
太太盯着我半天,方道:“你这样心慈手软,迟早是要为自己的过分善良付出代价的。你以为我不心疼那孩子?只是相比之下,我更心疼你!”
我继续低头:“书瑶理会得太太苦心,是书瑶自己不争气,连自个儿身子,都没照顾好,难怪让太太费心。”太太叹了口气:“若不是瞧着万岁爷待你不错,我可真连半点底气也难替你有。我听老爷说,万岁爷要给咱们家抬旗,现在你又有了身孕,这可是青云直上的好机会,你自己可要把握住!我也不多说了,说多了没的听不进去还惹人厌,这便去了,这瓶子鬼东西,我可带走了!”
“哎,太太!”我忙拦住:“可这是做给我们爷的……他就喜欢这清新味道呢!”
太太闻言皱眉道:“若是如此,这样吧,我带出去找西洋的香料匠儿,比着你这味道再配一剂,只不用麝香,味道仍一样,做好了给你送来,三五日便有,可好?”
我这才欢喜道:“这可大好!多谢太太!”
太太这才又嘱咐保养养胎的几句,方带着若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