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丹桂蹲在角落拨火苗子,瞟了一眼,奇道。“才刚女史叫带的不是这件啊,兔子皮多轻便,狐狸皮热得慌。”莲实拢了拢李真真的斗篷,回头解释。“早上庐陵王妃说四娘打小就怕热,叫她多穿一件,跟扒她皮似的,所以女史捡了兔子皮的,谁知方才豆蔻来,说高阳郡王怕表妹们南来,衣裳没带够,一人送一件狐狸皮一件大氅,瞧他那样殷勤,我就换了这个。”丹桂听了抿唇笑,“他也是忒仔细。”瑟瑟却恼了,砰地拍在皮子上,“婆婆妈妈,谁要他管!”王府出街不用走坊城大道,排队等候出坊门,而是直接从坊墙上开门,就通到了横街上,距离天津桥只有几百步,却是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概因街道两侧挤满了摊位,有卖绢花丝绸的,有卖小食玩具的,妇人娘子难得出门,积攒了整年的零花钱,全打算一晚上花光。终于车头转弯,步上天街,黄土道上撒过细沙子,比平时稳当的多,可是间或有孩子被人群一撵,不得已撞到马前,于车内人便是老大一个趔趄。李真真看着火光啧啧连声,“不坐车还快些。”瑟瑟也不耐烦,拧开窗子探身往外看。皓月当空,天幕幽蓝明净,干净得像把晴天大太阳底下的观止湖,原样搬到了天上,硕大连绵的灯楼矗立在星津桥前,一扫往日铁锁拦关的肃穆,隔着桥遥望,太初宫深处明灯错落,如仙境般璀璨光亮。而挡在她和那座宫殿之间的是——马背上几个哥哥、表哥,高出亲卫仪仗一大截,身形姿态都很抢眼,不论高低胖瘦,皆如劲松般挺立,因着前方灯光太盛,不论武家兄弟的紫袍玉带,还是李家兄弟的素白袍衫,都显得浓黑如墨,仿佛灯轮投映出来的扁扁剪影。“表哥,”她低低唤了声。困在嘈杂的人声马嘶底下,照理说谁也不应当听见,可是队列顶前头的武崇训却仿佛与她心有灵犀,倏地跳下马,缰绳甩给朝辞,步行绕了回来。车夫拉紧马缰放缓速度,让车厢齐头并进,瑟瑟跪在窗前,双手扒住窗框,头脸比平时高了一截,将好与他平视。这一眼就瞧出武崇训不对头了,正经大日子,国宴连着家宴,李武两家,谁不是打叠起满套头面,什么堂皇穿什么,独他心不在焉,连仪容也未修整,郡王尊贵的正紫袍服松开领口,颈项上露出一角粉融融的绉纱。她嗳了声,这料子好眼熟,似块方巾对角折了又折,垫在里头,恰露出居中的绣样,是只昂颈的鸳鸯,展着半只油绿翅膀。她心里好笑,正要询问,听见武崇训朗朗道。“可惜只有今晚能陪表妹看灯,明日寅时起,直到十六日晚都不得空,圣人要在明堂做大法事,敕令王公以降并洛阳周遭亲贵一律精事幡华幢盖,圣人亲自请藏捧持,率众祝祷。”武崇训指着正北方的大内,语气淡然。“今年宫里那盏灯足有七级,周遭配灯百盏,如星丸错落,辉煌烛天,表妹不得亲眼瞧见,等我回来画给你看。”“寅时?那不是再过三四个时辰就要进宫?”瑟瑟并不知道历代上朝议政都是这个时候,诧异于君臣的辛劳。“那你还……”她反应过来,连声哎哟。“两位表叔和大表哥也要进宫罢,面圣前还得沐浴、换衣裳、吃饭,岂不是通宵不能睡?太辛苦了。”武崇训拿不准她到底心疼谁辛苦,要问又不好问,讪讪垂了眼,照瑟瑟看就又是一副高不可攀的德行。“不算什么,圣人年逾七十尚能励精图治,日日不辍,我们哪能抱怨?再说大哥向来精力旺盛,兴许完事儿还能出来一趟。”“哦——”冠冕堂皇的废话说得她扫兴,便没接话。匆匆朝她脸上一瞥,路边流转的走马灯凑趣儿,把一抹晚霞样的红影涂抹在她精巧的五官上,像是添了层胭脂。‘夺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汉人的遗憾武周不必再有,然瑟瑟眉眼玲珑,根本无须胭脂增色。提起武延基她仿佛并没多少兴致,武崇训进一步试探。“表妹难道不愿意大哥作陪?这就怪了,我瞧大哥事事体贴表妹,这一向处得极好,倘若是起了争执,一时不想见面,我可以替表妹稍作安排。”“那不好罢,你们是嫡亲兄弟,我不过是外人,怎能为我反生龃龉?再说这一向住在府上,表哥已是处处照顾,有时夜里睡不着……”瑟瑟捏着帕子掩住嘴,仿佛自悔失言。“你是哪日睡不着?”她越是这样要说不说的,武崇训越急切,非要问个究竟。“你不读书,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人吃五谷杂粮,夜里一睡三更,瞧着日日都做,极寻常小事,其实是要紧大事。来,快说给表哥知道,是……”他轻声问,揣着颗颤颤的心肠。“是昨夜吗,做了什么梦?”瑟瑟狐疑眨了眨眼,心道怎的没人说他傻?沉默片刻,见武崇训还眼巴巴想要个彩头,她便顺着话头道。“梦有什么好提?醒来就忘了,倒是白日想起来,叫人难为情的很。大家表哥表妹,嘴上喊得亲热,到底不是一路人……”——可恶!她就连个梦都要撇得清清白白?是生怕被他在九重天上亲近过片刻,肠子里生出不该有的绮念,返还人间还纠缠吗?武崇训气得咬牙,恨不得赌咒发誓。“我家与李家确是至亲,不单圣人在时如此,即便百年之后也没有两样!”谁知瑟瑟的言下之意并不是他。“表哥再好,也不能替大表哥打包票呀,我知道表哥是一言九鼎人物,可还是怕大表哥心性易变……”她皱着眉,脸上满是姑娘家的不得已,话出了口,眼神虚虚地往后面溜,顾虑丹桂等在,听见她这些话要呵斥,可满心的忧虑到底承受不住,实在很想找个人倾述——将好是向他倾诉。她又往外伸够了够脖子,一缕飘飞的鬓发擦着他额角。“表妹当心。”武崇训很警觉,掌心向上平托着送过来,像个托盘。瑟瑟犹豫了下才把手交出去,刚一接触,车厢便狠狠颠簸下了,微热的掌心相撞,她仿佛因此解开了防备,飞快吐露心声。“往后他待我好,是我的福气;丢在脑后,我又有什么办法?”这下武崇训更有底气了。正如他所料,瑟瑟并不曾与武延基倾心相爱,否则哪有空顾虑他的人品?热恋之人,看爱人当是花好月好,不好也是好,至于从前往后,下场结局,且梦醒了再说。如此说来,她敷衍武延基,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如果不是立储传言如火如荼,她根本不愿意现在就把婚事定下来!长久的思虑落定,武崇训不由地露出微笑,攥紧的手用力一握,那点陌生的温热刺进胸膛,一颗心顿时砰砰地跳起来。可是瑟瑟并没有寻常姑娘被男人握了手就寒毛直竖的反应,她的注意力全在对话上,皱眉问。“表哥是笑我所图太多,太远?”“不不。”一阵风裹挟起黄沙扑到面前,武崇训昂头闪了闪才解释。“市井朝堂,神都房州,并无不同,表妹能从千里之外一路进京,便是有福之人。我祝愿表妹这一生,所图皆能如愿,所愿……皆有回响。”他用词太典雅,描述着瑟瑟看不见的遥远未来,一时之间她甚至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那些琳琅动听的词汇,她搜肠刮肚地思索一番,还是不得要领,只能愣愣地看着他,分辨其中善意。武崇训仰起脸,交织的彩灯和月华烘托出他头上远游三梁冠的赤金成色,令他像个沐浴在佛光之中的虔信之人。这一瞬间他是真的相信,瑟瑟的未来难免悲喜交集,但结果一定是好的,因为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