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崇训见此场面,自是潸然心痛,更想出声安慰武延基,世上并非再无一人拿他当兄弟,不论魏王府如何,他总是敬他,帮他的,但眼下绝不是追问魏王死因的时候。“……你干什么拦着我?”武延基咬牙冷笑。他懒散惯了,养出一身肥膘,褃节儿上使不出力气,无论如何挣不开武崇训的臂膀,只能睁圆双眼,凶狠地瞪着他。“在你家新太子面前抢着立功么?攀高枝儿的东西——”清清嗓子,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我呸!”武崇训浑身狠狠一震,双眸烈火燃烧,仍一动不动地钳制着他。瑟瑟近在咫尺,看了看武崇训面上狼狈,又望了望武延基。魏王之死实在她大出意料之外,真想不通,人的气性怎么能这么大?人家立储,他期望落空就罢了,何必非得死一死,以示委屈愤懑?都照他这样刚烈,李显十四年前就该死了,或是她四叔那时被废,也该死了。不过事不关己,瑟瑟甚至额外有种解恨的心不在焉,想武承嗣鸠占鹊巢,不知道修身积德,反而欺男霸女,败坏圣人的名声,死了活该!倒是武延基可怜,丢了太孙宝座,只能来向她撒怒气。她轻轻叫了声,“表哥——”兄弟俩一道转来看她。“大表哥既然来了,就进屋去,大家坐下说罢。我与三郎结为夫妇,大表哥便是至亲,哪来隔夜仇呢?”“你,你要嫁……他?”武延基还握着刀,可是那只手臂颤颤发抖,刀鞘上的铜环相撞,叮当作响,生把他的愤慨激烈染上了一丝滑稽。他目光在两人之间滑动,仿佛刚刚醒悟过来,眼前人就是他心心念念,打算请旨赐婚的姑娘,可她阿耶的储位又……“大表哥,虽然我们是圣人金口玉言……”瑟瑟盈盈走近,娇滴滴地乜一眼武崇训,强调‘我们’二字指的是谁,转过脸挑衅地盯着武延基。“可你是嫡长,三郎灭不过你的次序去,不知你心仪哪家姑娘,说出来,我们进宫谢恩时替你讨一道恩旨?到时两桩喜事一道办,更热闹。”武延基见不得瑟瑟满面春风,恨不得一刀砍过去,斩断她摩挲着武崇训手背的帔子。她是故意的!明知他们兄弟亲厚,玩一手阴的,挑拨两人生出嫌隙。——这祸水!百般的悔恨,简直气得发抖,当初怎么脂油蒙了心,真心实意拿这姓李的一家子当亲戚?拿瑟瑟当娘子?他们哪里是回神都来讨庇荫的?生生是回来抢夺武家江山的!“你早知道旨意?”颤声质问,不用她回答,心里已是坐实了。可是悔之晚矣,白被她拿捏在手心做戏,忽地啊了声,难以置信,又决不能不问地转向武崇训。“你也知道?你和二叔故意的?你们早早撇下我们,投到李家去?!”——如若不然,他何必紧赶着与瑟瑟定情?瑟瑟大概听出点子眉目,也生出怀疑。整件事太过顺利,要是没有武三思的配合——甚至,没有武崇训恰到好处的痴情,为她错过了上元节的庆典,把这点子花边吵嚷得人尽皆知……不过眼下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朝野瞩目,难道要新册立的储君向个废物低头么?因为太看不起,她毫不畏惧地推开武崇训,引颈迎接利刃。“大表哥这话就糊涂了,幸而宫使已经走远,咱们自家姻亲,没人要捉你的话缝子,不然外头御史听见,又能参好大一本。”刀锋寒光与她颈间珠光交错,又白又凉,但她容光焕发,比吃了酒还兴奋。武延基沉重喘息,两排牙齿碰撞的格格有声,脸色愈加僵硬,武崇训急的两手换出来,一手抓他握刀的手腕,一手直接抓住了刀刃。武延基恨他倒戈,握着刀柄来回拉扯,鲜血从武崇训指缝中溢出,他却顾不得这些,大声喝道。“大哥!李家就算有错,也绝不是女眷的错!”瑟瑟赫然见血,惊讶得愣住了。又听武崇训沉沉念道,“四娘年幼,根本不知道这里头的深浅……她是什么人,你最知道呀!头先你已预备向她下聘,倘若这诏书晚十日来,你也要拿刀指着她吗?”什么‘年幼无知’,瑟瑟白他一眼,心里暗骂,你们兄弟才是一对无知。她却不知武崇训此刻已经完完全全看明白了她,却还要硬着头皮用这套鬼话糊弄武延基,那默然微转的眼瞳,划过她时,先是失落,又归于空洞。武延基满心委屈,迟迟瞪眼看武崇训。他持刀要杀的本就不是瑟瑟,而是李显,可是喊打喊杀半天,李显竟躲在妇人背后,倒闹得他成了欺凌女眷的无能之辈,回望满院弟妹怔怔盯牢,仿佛都在笑他输都输了,还不知体面下场。他深吸两口气,脸上肉紧作一团,终于把刀往背后一拢,侧开脸。“我,我想见一见太子。”言语上泄了劲儿,整个人张牙舞爪的气势也就颓了。护卫们彼此看看,都生出后怕来。方才一腔热血跟他来兴师问罪,来了才发现满院子人头,独自己的脑袋最容易被拧下来,这些人倒是彼此好敷衍。“大表哥急火攻心,竟是急糊涂了,太子不会生气的。”瑟瑟越发不放他在心上,甚至压根儿不问魏王死因如何,只一带而过。“论理,连我也应当过府去帮忙料理,可是眼下另有许多细务要办,实在忙不过来,就请三郎代我多多费心吧。”说着,她照往常模样纳福,武延基晕陶陶如在做梦,也僵硬地还了一礼。见他再没别的话说,瑟瑟复转身向众人笑道。“诏书下的匆忙,庐陵王府尚未建成,地盘也不够,东宫嘛……我们家初来乍到,不知太初宫里有无建设?”武崇烈和武琴熏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还是武崇训道。“东宫就在广达楼以东,重光门内,建成日久,我们都没有进去过,恐怕不能立时住人。”“哦——”瑟瑟扬了扬眉梢,便指派长史。“看来我们家还要借枕园住一阵,再者,东宫官署按例五百余人,征召齐全也要花些时日,连长史都得借用。今夜的酒席就摆在枕园罢,崔长史,您瞧安排的过来么?”崔长史本来站在墙根底下听用,闻言抹了抹额头冷汗,越众而出。瑟瑟便笑向司马银朱道。“这些事我不懂安排,请女史与长史商量筹办,家里小宴,只求亲近热闹,不用铺排场面,倒是外头等赏的百姓,万万不可寒了人家的心。”多少有种扬眉吐气的意思,她向着武延基兄弟一昂头,语气斩钉截铁。“人心思唐,这句话我听了十四年,到今日才知道,是真的。”武崇训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他认得的瑟瑟根本就不是眼前之人。李仙蕙咽泪许久,这时越众走出来。“先送两位郡王回去罢,丹桂——”丹桂得令,恭敬地上前一摆手,“南阳郡王,高阳郡王,请罢!”武崇训脸上瞬息万变,忽地望向武延基,见他还怔忪着,便狠狠一推。“别让大伯一个人,走,把事情办了再说!”武延基顿时泪流满面。李仙蕙见武崇训陪武延基去了,多少放心些,先瞪了眼瑟瑟,走到张峨眉跟前接手了骊珠,从袖子里抽出丝帕软语安慰。“魏王薨了……你们几个年纪小,帮不上忙,不要过去添乱了。”骊珠嘤嘤呜呜只管哭,琴熏和武崇烈一左一右,戒备地傍着骊珠,看向李仙蕙的目光已含了畏惧。李仙蕙长长叹了口气。这个当口儿上,她本不想站出来做恶人,可是瑟瑟太过趾高气扬,由着她张狂下去,什么李武联姻,等不及入洞房就要翻脸成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