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虎自那日往返传信便脱了队,两边将军打过招呼,索性这一向就借在千牛卫使用,刚好和武延秀搭班。他抹了把脸颊上热汗,不解道,“京中多少好地方?神都腻了还有长安,怎的拿野地当宝?”“你没听说罢?”武延秀也热,却垂着眼不肯细看贵女面容。“今日诗文大会,年轻出挑的士子全来了,待会儿,你瞧着,但凡有一个俊逸的,扇子坠儿啊,镯子啊,全得扔出来。”“我说呢!打扮这么漂亮,原是招亲!这女人当皇帝,操心的事儿是不一样哈?跟我媳妇儿一样,张家姑娘大了该出门,王家小子不晓事儿。”裘虎拍着树干哈哈大笑,又取笑他。“你急什么?高门大姓规矩多,满二十加冠了才议亲事,你才多大?”两人贪凉快,躲在黄杨树底下。树荫太浓,照得脸上阴沉沉的发黑,反正走不起来,裘虎摘了兜鍪护项,连细鳞铠也解了,回头看武延秀还铁人似的站着,额上汗出如浆,快熟了。他一时捉狭,硬掰他的头脸去迎日光,嫌锁子甲碍眼,抬手就扒了。下颌线才亮出来,不远处有女声讶声。“嘿,这儿居然……”不信山沟里有正经货色,明明粗粝带汗的一张脸,又是伤又是疤,给人感觉却像带妆,艳丽得勾人。“你就坑我吧!”武延秀恼羞成怒,抢过锁子甲罩住面庞,背身向后,掀襦袍狠狠放了个屁,响声惊天动地。那贵女本已提裙过来,闻声惊愕地站住了,不敢相信世上有人粗鄙至此,虽无异味,还是下意识扇着鼻子后退,边退边回头阻吓同伴。“别别别,别过来!”裘虎大感愧疚,如今这年月,阴阳都颠倒过来了,女郎大不同于他年少那会子,各个胆子大的像老虎,看见个英俊的男人就自提名讳,唯恐不被惦记。他不能明着驱赶,只得帮忙敲边鼓。“昨儿黄酒喝了三斤,吃的尽是荤腥,嗨,你这瑟瑟等走得快些,已在‘水中仙’等待。琴娘怕太阳,擎着油纸伞坐在石凳上,罩了块砂绿素绫,露出半张笑靥。“后悔了吧?今日来的都是才俊,等我挑一个,强过你的郡马去。”丹桂立在瑟瑟身后摇鹅羽扇,缕缕和风清凉,吹得她发丝轻摆。“女史说杨家家教严谨,瞧你两个妹子也是矜持的美人儿,独你放浪。琴娘嗤笑,因与她趣味相投,瞧自己的侍女采薇和杏蕊去里头端茶水了,索性摘了面纱透气,那疹子已好的七七八八,柔嫩的肤质显出来,丁点脂粉未用,白的近乎透明。撑开新桑色的帔子挡在唇尖上,两手张着,越拢越紧,终于压实面颊,只凸显出唇形,一丁点猩红,上重下轻,颤巍巍的,精巧又诱惑。悄声道,“你当我们能与你比?你们一母同胞,心是连着的。我们家妾侍在夫人跟前立规矩,子女稍不驯顺便敲打阿娘,直如拘了个人质在手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瑟瑟嘀咕,顺手拉下她金粉绘花的帔子。“别捂着,皮子上长东西,尤其热的厉害,愈发要敞才好,一味遮掩,汗渍积在那处,反不得痊愈。”“我们家,短视敷衍,顾头不顾腚的事多了去了。”琴娘见怪不怪,帔子顺手卷了卷放在旁边。“怪我阿耶生前糊涂,偌大府邸,上头老夫人健在,中间五兄弟没分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全由夫人料理。说的好听,祖父因上峰宠妾灭妻,毁了两家,所以伦常要分明,凭他是谁,不准灭过夫人的次序去。可凡事过犹不及!她一个脑子两只眼,能料理多少?胡抓乱打,得过且过,还不准人抱怨一声儿!”越说越生气,“旁的不提,就看我这张脸!”长长的食指勾回来指着面颊,蔻丹鲜红,俏皮得像个红辣椒。“大夫交代,不可沾水,不可暴晒,不可丝物沾染,最好对着风轮吹,日就好。她偏不!非叫我来,来了又怕吓着人,戴这劳什子,热得我心烦!”才说到这里,采薇转回来,大惊小怪呀了声,放下托盘就来拿面纱。“二娘子怎的又摘了?夫人说了几回,摘不得,几家子弟都在呢,传出去叫人知道你好长这个东西,谁敢下聘?四娘被人问了几回了,三娘也有人打听,独你乏人问津……”这丫头好大的口气!瑟瑟惊愕不已,抬手指了过去。丹桂忙道,“郡主跟前,哪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闭嘴!”采薇滞了口,手里却不停,硬生生往她脸上罩,琴娘羞恼地站起来挣扎。“当着外人!便是夫人在……”采薇却不以为然,嘴里应话,眼比着瑟瑟。“郡主年纪小,容奴婢卖弄两句,上回圣人还夸我们夫人呢,教养出这几个女儿,灼灼庭芳,满神都比比,都拔尖儿。再说,嫡母过问亲事才好啊!难道你想学公主府那几个姓武的,嫡母一概撂开手不管?”瑟瑟气得够呛,连个婢子还阳奉阴违,心里已是大大记了杨夫人一笔。再看琴娘,委屈地眼泪直打转,实在可恨,遂吩咐。“杏蕊去请颜夫人来,就说是我请教她,风疹怎么处置好?”采薇吓了一跳,颤颤往她脸上试探。颜夫人威名远播,一个不高兴,就敢拿鞭子抽嗣魏王,梁王、魏王且看她脸色,杨家算哪棵葱?将军不在了,树倒猢狲散,人家还不稀罕指教呢。这才勉强道,“芝麻绿豆点子事情,怎敢惊动颜夫人……”瑟瑟冷冷哂笑。“姑娘家,容貌岂是小事?你见识短浅,我也懒得教导你,别说疹子退不掉如何,便只留下浅浅印记,亦是莫大遗憾。”她艳色非常,早引得神都议论纷纷,说出惜色之语更令人信服。琴娘两手握着拳头,负气道,“越性破相就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采薇讪讪松开她退到一边,便被杏蕊拉走了。瑟瑟打量琴娘,杨家三个姑娘都算美貌,可是被莹娘一比,琴娘、瑶娘就显得平淡了,但可贵的是,琴娘眼里有果决明亮的光,是肯拼一把的。“不值得为个婢子生气……”琴娘咬着唇打断,“哪是为她?!”“更不值得为杨夫人生气,反正是个糊涂人,何必理会?往后你有你的家业要顾,又没有同母的兄弟,娘家嘛,当门亲戚往来就是了。”这笔账应该这么算么?琴娘有点灰心,“以为出了个女帝,天下女郎的终身能顺遂些,谁知还是一样,被人操持摆弄,样样由不得我。”瑟瑟失笑,耐心开解她。“那是自然,圣人雄踞九重天上,管他是男是女,层层威仪逼压下来,有何区别?杨夫人允你嫁的,左不过那几家子弟。”琴娘嘴硬,“所以我非嫁个称心如意的不可,穷更好,气死她!”“这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瑟瑟收敛了笑意,仰头令丹桂退下。“琴娘,我原是看重你行一桩大事,因牵连甚广,更要早早提醒你,别轻易应允,免得往后懊恼反悔,坏了你我的情分。”周遭寂静无声,只有头顶巴掌大的绿叶摩挲,发出沙沙声响。两下里都沉默,琴娘慢慢起身,踱步到一株丰艳娇嫩的红蔷薇旁,她转着伞柄,一面侧身欣赏,一面问瑟瑟。“你想甩开郡马,是么?”“什么东西?!”武延秀点完存货,从库房取了两份弓韬和胡禄,记好账簿,便大踏步出了司政院库房。圣人召开诗会,各台省官员都去凑热闹,出风头,院里冷冷清清,只剩两三个人驻留,所以他也趁乱溜号。